“姑娘,时辰不早了,该赴宴了。”姜黄声音轻柔,提醒坐在湖边赏景赏了快一个时辰的陈念春。
绿藻也附和了一句,虽然她们都不明白这乌沉的天气一阵一阵的妖风下,湖边除了冷还有什么可赏的,可他们几个婢子向来顺着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担忧她的身体。
下午刚找到姑娘的时候险些以为她发了热,面上红晕朵朵连颈子都是红的,还非要来湖边吹风,一吹就是大半个时辰,说什么也不肯走。
陈念春此时也缓过劲儿来了,比起刚开始莫名的羞涩,此时更多的是懊悔。
懊悔自己不过是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为什么见到他的时候会感觉格外紧张,这不像她呀,就算是因为不小心摸到了他胸膛,可她除了摸到他衣服料子不错其他啥也没摸出来。
更懊悔的是自己看人居然能看呆,还说把那般虎狼之词说出口了,更可恨的是居然还被听到了,人生头一回做了个登徒子。
虽然确实很香,但怎么能让他听见了呢。
陈念春抱头挡住脸。
想不出来便无需再想,陈念春从来都不会跟自己过不去,这次做了很愚蠢的事大不了等会儿去找这位公子道个歉下次不能再犯了就是。
陈念春想明白了就戴上斗篷的兜帽,起身跟着小桃前往王家设宴的临霜榭。
路上小桃细心地告诉她今日的宴是为几日后的逢秋会准备的洗尘宴,多为宴请会上将到场的大儒们世家们。
陈念春有个癖好,走路不喜欢走大路,偏偏喜欢走没什么人走的小路,她一路上也没有碰到什么人,走到临近小榭时才看到前面有多热闹。
四处张灯结彩,五色琉璃的八角宫灯一盏一盏的悬挂在碧绿的枝头,一颗一颗晶莹的透明珠灯镶嵌在回廊画窗下凭栏上,照的园子里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华丽夺目的。
前面迎春台上刚办了场小诗会,一众世家子贵女们呼奴唤婢嬉笑着三三两两过来,也有王家官学里出色的士子一身青衫满脸雀跃地走来,更有王氏穿着精巧的仆妇小厮们恭顺安静地捧着各式各样的托盘一队一队地走来。
许是她长得太惹眼,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双打量的眼神,好奇的,仰慕的,看呆的,鄙夷的,嘲讽的,众生百态,倒是一下让她就成了众人目光的中心。
陈念春没有理会这些人的视线,步履优雅,施施然走进湖边的小榭。
虽说是小榭,但能被长陵世家上三席的王家用作待客之所的小榭当然是一个足够宽敞但不至于太过疏远,足够雅致但也不失兴味,足够华丽但也不至于奢靡的好地方。
慕容欢正坐在上首等待客人的到来,远远地瞧见陈念春便招手示意她过来。
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给陈念春安排的位置正在主席,就在两个主座的左手边。
按照惯例,一般宴会的主席位两边副席是会留给自家尚且年幼的子女。
陈念春愣了,有些不解,“姑姑,我不是王氏人怎可坐这?”
慕容欢凤眼含笑,拍拍她的手,“我与你姑父自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的,儿子们从右席,女儿就只有你一个自然是随我坐左席。”
本来作为表小姐的陈念春应该是与寄居王家的其他的表小姐一样是入屏风后的小席或者是末席的,但是规矩是主人家的规矩,自然是由主人家说了算。
王夫人都开了口,剩下的表小姐们自然是再愤愤不平也只能面上含笑的附和着,巧笑嫣然地劝她坐下。
陈念春这些年常常被哥哥带在身边,就是国宴也是哥哥坐哪里她也就坐哪里,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合礼法,让她坐就坐呗。
至于其他表小姐心里怎么想的,陈念春觉得与其这么费劲的讨好一群与她无关的人,还不如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得痛快。
开席的时辰将近,宾客们陆陆续续入席,方才还稍显空旷的小榭此时也热闹了起来,相继与主人家问好过后,邻座之间也都带着得体的笑容互相寒暄,到了最后,整个席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座位,那就是右边客席的首座。
陈念春撑着下巴看热闹,姑父王勉的神色如常,客席的次席也就是谢家的族老也面色不变,这谢惜时居然连这席都能迟到,枉费家族里的族老为了给他让出位置硬扯出什么‘你们年轻人坐得近点好交流啦’的借口。
咕嘟。
陈念春感觉到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滚到她膝边,被柔软的皮草垫子拦住。
低头一看,是一枚拳头大的粉荔,粉嫩吹弹可破的果皮下是肉眼可见晶莹剔透的甜蜜果肉,再看,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和一张肉嘟嘟的小脸。
是下午没玩够的小表弟带着桌上长得最像绣球的果子爬过来找她玩儿了,陈念春抿唇一笑,葱段似的嫩白食指一点把这颗圆滚滚的粉荔推到他面前,和他玩幼稚的传球游戏。
小表弟开心极了,肥嘟嘟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晶亮的口水,咯咯笑着想把粉荔推过来。
小家伙人小但力气不小,一个猛劲就把这颗粉荔推了出去。
粉荔咕噜咕噜的偏离了原有的方向,就这样滚下去直到一双云纹绣金边的靴子前。
陈念春抬头,就看到了她没有想到的一张脸。
下午见过那个清俊到秾丽的如玉少年换了一身衣袍。
黑色绣金竹的的袍子,腰间是同色的镶玉蹀躞带,月白色清雅,黑色这样孤冷的颜色却衬得他愈发的冷淡,隐隐的克制感在他身上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感。
席上瞬时一静,接着耳边传来夫人女郎们小声的窃窃私语,都不用听陈念春都能感觉到身后周围贵女女郎们躁动的芳心。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氏玉郎谢惜时啊,怪不得一副尾巴翘起来的高傲样子。
“在下谢惜时,今日衣冠不洁有失体面,赶回府中重整衣容,这才晚了些。”
“无妨无妨,雪君之心众人皆知,吾等岂会介意。”待他回到席上,王勉便高举酒杯,哈哈笑道,“众友莅临寒舍已是给足王某的面子,既然宾客齐至,那便开席罢!”
话音刚落,衣着精巧的侍女小厮们便鱼贯而入,整齐的替宾客们斟酒上菜。
陈念春低头看了看自己与下午别无二致的衣裙,又回忆了一下刚才看见的那些下午被她怼过的娇气小姐们的衣裙,都没换呐,怎么就谢惜时还专门跑回谢府去换衣服。
他是下午在诗会的时候摔了一个跟头还是单纯的觉得衣服被她陈念春碰一下就脏污了?
看着对面的谢惜时非常有耐心地把摔的汁水四溢的粉荔用帕子拾起妥帖的交给婢女然后面色如常的用茶水和帕子擦拭手指的身影,陈念春将一小块樱红的果脯咬得嘎吱响。
陈念春心里的那一点歉意早就被她咔嚓咔嚓地咬没了。
整场宴会,陈念春就是话本里的孙猴子附身,一刻不落地观察谢惜时。
刚刚他左边袖口的里衬最边上粘上了一点点粉荔的皮屑,喝酒的时候有一滴撒出来的滴到他手指上了,他身后摆的玉瓷悬胆瓶里的鲜花落了一瓣到他的衣摆……
这时不时的一眼连宴上仔细些的老头子都看出来了,更不用说坐在她身边的慕容欢和正被盯着的谢惜时了。
慕容欢是看见了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依然优雅端庄的与各位夫人小姐寒暄,谢惜时睫羽深深,岿然不动。
席间丝竹悠扬美貌歌姬裙摆飘扬似仙,杯盏交错间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们自是你来我往,各个自是装聋作哑的好手,事不关己自然是有热闹最好。
席下注意到此事的且记在心上的,头一个就是先前被陈念春在花园里听个正着的吴国郡主吴柳儿,瞪着一双浑圆的杏眼,气势汹汹地盯着她。
陈念春早忘了这是哪个了,正感莫名其妙,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捱到宴席结束,与姑母撒个娇告别,陈念春起身脚底抹油地想溜去给那个居然敢嫌弃她的谢家玉郎找点事,还没走到小榭边上的林荫小道,就被一伙人拦住了。
三位着蜀绣深衣的小姐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站在这就是来堵陈念春的,光明正大的带着成群的仆从就这么立在人来人往的必经之地,一见她就气势汹汹地围过来。
看着这三个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女郎,陈念春挑眉。
这些明显在家里被宠坏了的单纯小女孩找她做什么,难道是今日打扮得太漂亮了,不应该啊,她今日为了不抢风头明明穿的衣裳式样颜色都中规中矩。
难不成还是为了男人?
她今天只和小表弟玩了啊,王家的小公子都没断奶呢就这么受欢迎了?
陈念春沉思。
“我告诉你,你少把你迷惑男人那套用在谢郎君身上,他这般品行高洁清冷如月般的男子是不会被你这般的庸脂俗粉勾引的!”
为首的那个女郎,一身青衣,圆润的脸颊气得鼓鼓的,面颊绯红,耳边的羊脂白玉映出莹润的光芒,打在她的脸颊上颇像光下看樱桃的那一点高光。
女郎在席上就斗鸡眼似地猛瞪她,她还专门询问了姑母这家女郎是谁。
也只有吴国那个骄纵郡主才做得出当众堵人的事儿了。
陈念春扑哧一笑。
“在你看来我配不上那个谢郎君,在我看来他还配不上我呢。”
“你瞧”,陈念春忽悠她,“我这人不说倾国倾城但沉鱼落雁还是当得的,谢惜时不过还算看得过去,我投壶博戏样样精通,谢惜时一窍不通,更重要的是——我这人生性活泼人见人爱,谢惜时就是个锯口葫芦!”
陈念春刚数落完谢惜时,吴柳儿就忍不住反驳。
“你少说胡话!谢郎君怎的会配不上你,你这人空有美貌,诗词画作样样拿不出手,谢郎君少时做的一首诗如今还题在明扬楼正堂呢!他……”
青衣女郎神情激动,还欲高声与陈念春辩论她那个谢郎配不配得上陈念春的问题,却被身后两个此时神情明显慌乱的同伴扯住了衣袖。
陈念春嘴角都快绷不住笑了,见那两人神情不对还猛往她身后瞧。
似有所感,转身看去。
皎洁月光下,一道修长清峻身影立在池边,不知听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