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晞没动。
那一瞬间,汹涌的爱意几乎冲破理智设下的层层坚冰。
强烈的想要转过身去拥抱他的冲动难以克制到了顶点,抢夺着身体控制权,在沸腾,在燃烧,在疯狂叫嚣。
她都快要七情上头应一声“好”了。
告诉他,她也很想他,每次的恶语相向真的很对不起,那些话那些事都是违心的,他要好好保重,不要那么执着,不要再伤害自己,如果她能活着回来……
如果……
林晞一下子清醒了。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寒意浸透了每一寸骨头缝里,都结上了冰霜。
是啊,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就算她能活着回来……
差一点就要抚上他手臂的手垂下去了,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里有化不开的痛苦与哀伤。
手臂内侧曾经留下的针孔如同吸附在皮肤上的蛆虫,时刻啮食着她的血肉,撕咬着她的灵魂,提醒着她某些血淋淋的事实。
——这是代价。
不能后退,绝不后退。
她必须一条路走到黑。
作为缉毒警,每抓到一个毒贩缴获一克毒品见过一个瘾君子,内心深处对毒品的恐惧就会加深一分,越学习专业知识越知道内情越有经验越恐惧,这种经年累月打进灵魂深处的惧意,更加难克服。
他们太清楚那东西会对人的身体和心理造成怎样程度的破坏与催毁,那并不是自诩多顽强的意志多坚韧的精神就能战胜的东西。
她不能确定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摆脱不了,变成毒品驱使下人不人鬼不鬼的废人。
……
那是一段,林晞这辈子都不太想再记起来的回忆,发生在境外那两年……
彼时,成祥山行动后她刚投奔境外大供货商岚姐,她们之前有点别的渊源,算是旧识,所以岚姐对她的态度在不触及到根本利益时似乎比较宽容。
不让她接触什么有用的东西,但也不逼迫她,权当给她提供了个去处,总体而言处境不算糟糕。
可林晞当警察时做事雷厉风行,铁血手腕,有的时候甚至不怎么计后果,那几年得罪的毒贩实在太多,恨她恨的牙痒痒恨不得将她剁成沫,有公职身份时还有所顾忌,当下人出了境,有多少虎视眈眈的想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那是另一方这两年发展很快的武装势力。
岚姐想跟那边建立合作。
一开始聊的高兴,气氛正佳时对方老板提议让两边出各自好手比比身手,全当助兴,眼睛却盯着一直站在岚姐背后的林晞,带着毒蛇一般阴冷潮湿的玩味与恶意。
林晞记得。
她曾亲手把这人的兄弟下了狱,最后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枪子下归了西,人死罪难消。
今天就是冲着她来的。
说是比试,实则玩命,这种事情在缅D武装势力之间见怪不怪,三不管的地带全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老板们一开心起来手下人比划就像斗鸡一样互较生死,场面极度血腥,打死打残全然不忌讳也没人管。
她几天前才见过的上一场,其中一个人眼球被生生捏爆,面部骨骼被砸得以相当可怖的方式畸形移位,一张脸青紫红白交加,五官变形,已经看不出人样来了。
死时七窍都在淌着艳红的血和白色的粘稠物,四肢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节节断裂——是活活被打死的。
胜利者高高举起双拳,周围人都在为他欢呼。
……
林晞暗自咬紧了后槽牙。
她擅用冷兵器,尤其是刀类,通常以速度和灵敏取胜,赤手空拳对上这些亡命徒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里的打手从小学会的就是杀人的技巧,动起手来比他们这些从小在和平堆里长大的人要狠辣和残暴的多。
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对方的头领是一个叫奈伦的缅甸男人,年纪四十岁上下,有一双阴鸷又精明的鹰眼。
果然,下一秒……
“听说林警官改行了,这就是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一直想见识见识,林警官的身手,非常好,就不知道岚姐,舍得吗?”
他的华国话不太流利,说的很慢。
话是对着岚姐说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她。
林晞没说话。
以他现在的身份得等着岚姐发话。
两人话藏机锋来回推拒又坚持了两轮,奈伦居然许诺让一分利。
她这么值钱吗……
林晞暗道。
这是一个更进一步取得岚姐信任的好机会,她不是真的来这边度假混日子的,不能继续在边缘打转了,得快一点。
快一点结束,她能早点回去。
于是林晞适时在岚姐耳边提意同意对方的要求,说自己来这儿这么久蒙她照顾一直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这些事还是能做的,全当是报答她的收留。
这话掌握着分寸。
岚姐半推半就地应了。
而奈伦鼓着掌大笑,说:“不愧是林警官。”又道:“还是岚姐本事高。”
不知指得是什么。
于是她回:“既然改了行,我现在跟着岚姐,‘警官’这个词奈伦先生可就别开玩笑了。”
“玩笑”两字,压得很重。
“是吗?可我不觉得。”
奈伦下半张脸在笑,眼睛却是冰冷的,下巴抬了抬用眼神示意旁边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浑身肌肉虬结变形金刚似的大块头。
“去吧,阿莱。”
他这样道,用的是缅语,后半句说的是:
——“弄死她。”
……
林晞脸上表情很淡,好像全然没有听懂。
纵身一跃,从他们谈话的高台上径直跳了下去,像一只轻盈的飞鸟。
尘土飞扬,她落地时很稳,甚至没有什么声音。
两侧的果树挂着沉甸甸的果实,阳光穿过葱郁的枝叶,属于植物的清新味道盈满了鼻腔。
远处山峦连绵,隐约露出了几座金色的塔尖,似有钟声空灵悠扬。
景色闲适而美好。
……
林晞对上那个叫阿莱的壮汉带着血气和杀意的眼睛,上前一步,强迫自己看起来毫无退意,仿佛一切胸有成竹。
她不能露出破绽。
越紧张,越要冷静。
身形体能相差过于悬殊下这种镇定与平淡落在对方眼里无异于一种明晃晃的挑衅,更别提……她还若有若无地翘了唇角。
带着讽意的,懒散的,谁都不太放在眼里的……
林晞咬着一边领口,单手拉下了拉链,脱掉外面那层常穿的卫衣往后一扬背后长眼睛一般地甩挂到了树上,动作随意又潇洒,剩下一件黑色的宽指背心。
阳光下她肩膀和手臂的皮肤白的发亮,覆了一层精悍紧实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薄薄的肌肉,充满着野性与力量,新伤旧伤遍布的痕迹为这具身体增添了一种破碎与锋利的矛盾美感,极具冲击性。
林晞身高有一米七二,在女性里怎么说也算得上高个儿,但面前再摆座快到一米九体型棕熊似的阿莱,任谁看都不会质疑他们俩动手的最终结果。
“你,小娘们****……”
阿莱本人也觉得荒谬,比着中指哈哈大笑起来,眼睛不老实,嘴里也不干不净说着荤段子,骂了句极难听的缅D脏话,轻蔑至极,仿佛在看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
但是,林晞笑了,还笑得相当灿烂,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好像周遭所有都不太放在心上,她随意扬了扬手,弯着眉眼,唇角一扬扬出了十分的挑衅:“快点吧,我赶时间,迟了我老板会不满意的。”
末了,看着对方的眼睛,她极轻、语气非常友好地,一,字,一,顿,将刚才那句脏话,完完整整地回了过去。
用的是缅D语。
!
“找,死”
阿莱暴怒,像是一头被刺激的雄狮亮出自己锋利血腥的獠牙,沙包大的拳头裹挟着劲风以能活活砸死一头野猪的力道直冲林晞面门。
这一下要挨上了恐怕脑浆都会被砸出来。
旁观的有几个人倒提了一口气,觉得下一秒就要血溅当场。
然而没有。
只见林晞肩背骤然绷紧,臂如灵蛇,以极快的速度和极狠的力道扣住阿莱腕部,猛力向前推压,林晞看着瘦,手上的劲道却骇人,那几乎比她大腿都粗的胳膊被迫弯曲,向上屈肘,紧接着她另一掌从阿莱臂下穿越后缠绕住手背处,发力向外侧翻拧。
对方吃痛抬膝撞向林晞肋侧,只听她闷哼一声生生受了,口鼻处霎时涌上一阵血气。
这一下,一根肋骨大概是断了。
肾上腺素飙升疼痛有些迟钝,她松了锁住阿莱手腕的那只手,改压其肘部,又是向狠力外侧一拧,“嘎嘣”脆响下竟是将那条胳膊卸脱臼了。
林晞顺势伸腿别住他右腿后方,手上继续发力,阿莱失了重心直接跌倒在地。
这一套动作总共不过几秒时间,完全没有废招,迅捷又悍厉。
奈伦笑着的表情一僵。
但阿莱到底是个老手,反应过来后立即收了轻敌之心,倒地同时用腿缠住林晞脚腕将人带倒在地,赤红着双眼一脚蹬其心窝。
林晞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再直身时已经迎上对方一记泰拳里的钩腹,带着千钧之力。
她避无可避立即外格卸力,却还是被砸得踉跄几步,嘴里已经泛上了血腥味。
她歪头呸出了一口血沫。
两人就这么打了几个来回,招招惊魂……
阿莱被缠绞至一处死角无空间出拳,顺势俯身固住林晞腰部欲将其拖倒。
林晞当即重心迫降,左掌抵其下颌向右后方猛推,同时右掌抄其后脑随扭身力道向右一扣一挫,
阿莱的颈椎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因为扭打而向上堆起的背心下露出了精悍的六块腹肌和一截劲如钢鞭似的窄腰,上面布满了大片青紫。
林晞固住人倒地,四肢成锁,在巨大的颈部压力下阿莱渐渐翻着白眼停止了挣扎。
此局已定。
还好,还好……
林晞眼部毛细血管已然破裂,现在看什么都蒙着一层血雾,她喘着粗气,肺部是体力用竭时灼烧般的剧痛。
她慢慢卸了力。
隐约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看到阿莱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不对!
不对!!
大脑里的警报在尖啸。
但刚才那股劲松下去几乎全身发软,林晞已经没有那么快的反应了。
来不及闪开,一把弹簧刀没入腹部,还没反应过来疼就又是受了一记狠狠的勾拳。
一口血带着两颗牙当场就喷了出去。
……阿莱是在诈她。
一阵天旋地转,周遭万物都在震荡,有那么两三秒,她失去了所有的视觉,听觉以及其他观感。
直到阿莱生生折断了她的胳膊。
她甚至能听见清晰的“咔嚓”一声。
林晞抑制不住的惨叫。
但同样在阿莱最贴近她的一秒,她逆着断骨的方向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腹部直接生拔起那把匕首,还带着自己的血肉,捅进了阿莱的胸膛。
紧接着一刀,两刀……除了第一刀外,刀刀避要害。
如果接下来没有人拦着,林晞能捅满几百刀而保证人不死。
她满头满脸的血,裸露出来的皮肤大片淤紫和伤口,狰狞可怖,惨烈异常,尤其是右臂断裂处的骨茬已从皮肉里刺出,森白一小节骨头,皮肤裂着血口,她整个人都被血浸透了,自己的,阿莱的。
但她下手的动作依然又狠又厉,居然还笑了起来,遥遥望着台上的奈伦,一咧嘴,牙上也沾着血,像刚吃了人。
弯着眼尾,问:“这人,你还要吗?”
这才是挑衅。
于是他们看着台下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疯狗。
她也觉得自己像条疯狗。
但是,没关系。
……
林晞晕了过去。
她早该知道,在这种地方,她不能失去意识……
再醒过来时胳膊已经接好了,伤也包扎好了,一切似乎都过去了,除了——在她伤重无意识时,有人给她的静脉里注射了一管“冰”,并留下了一张纸条——「礼物」,高纯度的那种,一次就能上瘾。
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林晞似乎一时间丧失了理解能力,每一个字都能听清,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组合到一起。
但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反应,不住颤抖起来。
她在害怕,控制不了的害怕。
据说是奈伦的人干的。
——毒贩向来懂得怎么最羞辱一个缉毒警。
哪怕是在他们眼里……曾经的。
岚姐说在她做手术时已经留了兄弟照看,哪想奈伦对她恨之入骨,还是派了人潜进来,重伤时注射都差点没抢救活,也幸亏她命大。
现在他们很需要这份合作,只能先委屈她,等以后一定替她报仇。
就当是吧。
她不能有异议,行为不能有异常。
林晞游离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她蜷缩成一团,抖得像刚从冰湖里捞上来的落水者,怎么取暖都解不了冻。
现在孤身一人,没有人再站在她身边了。
她得冷静。
几乎是强逼着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清醒的那一刹那林晞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
比如她那一生都善良勤恳、温暖和煦的父母被毒驾的瘾君子高速撞击下当场夺去了性命,宁可自己弃学不上也要一路供着她抚养她长大的哥哥因为她的缘故被毒贩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杀害死无全尸,他师父的师父曾经也是满身功勋深渊屠龙的英雄却因公染了毒瘾后无法接受直接了结了自己,烈烈骄阳红旗下第一次穿上警服对着对着庄严巍峨的警徽的,宣誓……
她低估了毒贩的丧心病狂,也高估了自己,这才第三个月。
林晞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乒铃乓啷,一片狼藉,抓起什么砸什么,伤口崩开了,鲜血浸透雪白的纱布,却感觉不到疼。
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啊……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伸手,捂住了脸。
林晞承认在那一瞬间……她后悔了。
也迷茫了。
为什么非要逞这个英雄啊?她是有英雄病吗?明明有些事,就算不是她,也总会有人去做的,为什么要让她哥死了都不得安宁,为什么要在即将新婚之前那样决绝推开季亭桉,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自毁前程?她究竟,为了什么啊……
林晞听见有声音这样在心里质问自己。
「我不该后悔吗?我不能后悔吗?」
她想回家。
只要发出信号,就可以回去了,对,对……
她只爬起来了一半。
隐隐听见远处有人骂顶嘴的小孩,“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
这一声,林晞盈在眼眶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冥冥中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支撑起了她的脊梁。
——曾经也有人,爱这么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