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夫人狐疑地打量自己的丈夫,猜不透他这番话的意思。
什么叫做到京城来是想做什么。不是他让人将三丫头接回来的吗?怎么听这话……
她心中掠过一丝凉意,再去看宁玉盈,只觉得对方身上笼罩一层迷雾,连那张漂亮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祖父大人说笑了,”宁玉盈的话轻飘飘地落到她耳中:“孙女是蒙祖父大人恩赐才从扬州接回来的,怎么就变成了我要到京城来做什么。”
宁老夫人的心咚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她从中听出一丝微妙的情绪,仿佛有什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糟糕的变化。
宁老太爷呵呵一笑:“是啊,是我让人去接你的。如果我不去接你,你真的回不来吗?”没有给宁玉盈更多回答的时间,他摆了摆手,将话题拉回去:“除了宁家这些人,京城里还有什么,值得你来一趟?”
宁玉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后悔过吗?对宁玉盈。”
宁老夫人心中又是一跳。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三丫头,不是三丫头。
否则她怎么会用这种奇怪的口吻说话,将自己当做局外人,仿佛根本就不是她。
可是,若她不是三丫头,她又是谁?
宁老太爷凝视面前的女孩儿,仿佛想看清楚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张脸看上去和老二媳妇相似又不相似,隐约之间还能看出几分老二的影子,看起来分明就是自家的血脉。
可是……
他觉得不是。
那个小丫头被送走的样子他还记得,傻乎乎的,又小又软,就算受了委屈也只是眼眶中含着泪不敢流下来,对着自己的时候恨不能躲到其他人身后去不合自己对视。这样的小丫头,怎么能长成现在的这副模样。
四海绸缎可不是那样的小丫头能混得如鱼得水甚至让龚家人供着的。
他叹了一口气,后悔吗?
“不,当时对宁家来说,只能这么做。我不能为了一桩亲事让宁家也卷入风波当中。那是涉及帝位的大事,一旦卷进去,顷刻之间就是毁灭。”
“况且,若这样仍然躲不过,有一个宁家子在外头,也许还能留存一丝血脉。”
他说完这番话,心里面不自觉地叹息。
可谁能想到世事变幻,陆家转瞬翻脸无情,反倒是被送走的小可怜变成了看不清的人呢。
他本以为这番话说出去,面前的小丫头会生气,会难过,却没想到听完他的话,她的表情居然露出一丝赞赏。
宁老太爷定睛细看,没错,确实是一丝赞赏。
“这么久了,”他听到宁玉盈说,“我第一次听到人肯定地说,女儿也是自家血脉。”
宁老太爷心中一颤,再去看她,方才的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已经消失无踪。
“祖父不必担忧,”她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我回到京城来,只是因为,祖父觉得我该回来了。毕竟,我是宁家的女儿。”
她抬眼一笑,那笑容仿佛刺破黑暗的朝阳,灿烂又炫目。
既然她将自己当做宁家的女儿……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你方才说,陆家的老头子快死了?”
宁玉盈安静地点头,宁老太爷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哈哈大笑前来:“那可真是件喜事。”他注视她,仔细打量她的表情:“三丫头,你对这桩亲事,也是不愿意的,对吧?”
“可是,如果退亲,你可能就嫁不出去了。你也愿意吗?”
宁老夫人惊叫一声“老爷!”,却被宁老太爷摆摆手制止了:“你也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就算勉强成了,他陆家损伤不了什么,我宁家可是损失了一个人。”
“三丫头你说是不是?”
宁玉盈闻言掩唇轻笑起来:“祖父说得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老人。
他的眉毛和胡子都还是黑的,头发也只是花白,上了年纪,眼皮与脸都有些松弛,但眼神却很清亮,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好似一座山一般威严。
一个正在衰老的支柱。
她心头忽然闪过这样的明悟,想起这位老人几年前从高位上退下来的时候。正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
明明曾经也是帝师……
她明白了。
因为这桩亲事付出代价的,也不仅仅只有宁玉盈。还有并不太衰老的宁老太爷,在翰林院里一坐就是十几年的大伯父,在工部不得升迁的父亲,只能被迫寄情山水的三叔。
也是因为如此,陆家的行径,才越发地显得如此令人厌恶。
她都明白了。
“我知道了,祖父。”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说出的话却很重:“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至于能不能嫁人,”她微微地笑了笑:“我不在乎。如果有人在乎……那宁家可以没有我。”
宁老夫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抱着她大声地说:“瞎说些什么!你是宁家的女儿,没有谁能把你赶出宁家!”她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颤抖着,却带着坚决:“没有谁。”
在宁玉盈看不到的头顶,宁老夫人狠狠地瞪视着宁老太爷,后者哭笑不得地摇头:“我可没说过这种话,老婆子你要发火也不要找我。三丫头你也不必为这种还没发生的事做假设,等真的有人这么说了,你再来表决心不迟。”
发生这样一番对话,场上的气氛反而轻松了下来。宁玉盈仰头去看宁老爷子:“祖父准备怎么做?”
“你最开始准备怎么做?”
宁玉盈眨了眨眼:“祖父说什么呢,我一个闺阁女儿,能做些什么?”
“狡猾。”宁老爷子留下这样的评语,摇了摇头:“算了,事情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桩亲事,你当真不想要,那就不要吧。只是以后世人的指指点点,你也得受得住。”
宁玉盈就从宁老夫人怀中挣脱,起身盈盈对他行了一礼:“是,祖父。”
“我不怕这些。”
她肯定地说。
乐豪自从接了消息之后,一直有些心绪不宁。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是暮色四合,月亮爬上头顶,洒下遍地银霜。
这个时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去找世子爷,似乎也太过牵强。可若是不去找……
世子爷对这件事也算是很上心。
他在那里踟蹰了一阵,终于一咬牙捏着资料就出门了。去了顶多被骂一顿,若是不去误了大事,可就糟糕了。
穿过长廊就是林瑞祯的居所,此时屋内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门外守着的小厮正打着瞌睡,头向下重重地一点,整个人就被拉扯得清醒一点,坐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又陷入睡眠的魔咒当中去。
乐豪过来在他身旁站定,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方才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来向乐豪问好,被乐豪敲了敲脑袋:“爷都还没睡,你就在这打瞌睡,丢了爷的脸面是小,要是误了事,有你的麻烦。”
话音未落,里面的人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脚步声响起,下一刻门被打开。在屋内伺候的小厮在灯光中向乐豪行了一礼:“乐管事,世子爷请您进去。”
乐豪又丢给守门小厮一个“小心点”的目光,方才快步进了门。
屋内一片宁静,灯火中,林瑞祯将书签夹在书本当中,将书放在花梨木的书桌上,抬起头来看他:“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乐豪先见了一礼,口中说:“世子爷,今儿城里头传来了一个消息。”
林瑞祯挑眉:“你这般急着送过来,想必是很重要的消息?”
说着站起身来,往旁边走了两步,示意乐豪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小厮封上热茶方才退回到阴影中去,不注意仿佛根本不存在。
乐豪心中打着鼓将消息送到林瑞祯面前,分外忐忑不安。这种小事……
“为什么要报上这样的消息??”他以为自己会被世子爷训一顿,却不料对方捏着那张纸条,露出格外茫然的表情来。
定定地将纸条上的东西又看一遍,林瑞祯挑眉道:“我就说宁家在朝堂上还有几分人脉。只是毕竟是书生,掌握言官也管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这种小事,何以值得你巴巴地送过来,连过一夜都等不得了?”
乐豪张了张嘴,无声地组织了一下措辞,才小心翼翼地说:“爷,这不是您说,要盯着宁家三小姐的吗?”
他指了指桌上的纸张:“这宁三小姐的婚事,难道算不上大事?”
林瑞祯露出明显的茫然,愣愣地捏着纸条陷入困惑当中:“我让人盯着宁三小姐?我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渐渐地更低,乐豪在他旁边难以掩饰地露出了震惊之色。
等等啊爷,这不是你自己说的话吗?怎么现在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在心里头这样呐喊了几声,陡然间一个激灵。不对,爷好像没有直接说过。
当时,当时……
曾经的场景浮上心头,乐豪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错了意,办了一件错事。但是,偷偷看一眼旁边陷入自己思绪当中的林瑞祯,想必他也想不起来了。
不如……
他轻咳一声,肯定地说:“就是爷您吩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