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胡芦
下午两点多钟,阳光懒懒地晒着,珊瑚路上人来人往,黄包车夫生意应接不暇。
永安盛的蔡老板站在店门口“中西细点”挂牌下,垫脚探头。两名洋女士穿法式西装套裙从前面走来,紧身的裁剪衬得凹凸有致,细高跟鞋走在路上与电影里的“猫步”没差。
老蔡笑脸,用生硬的英国话招呼:“太太们进店瞧瞧来?”
洋女士正眺向对街的时装店,俨然没听见就掠过去了。
老蔡兴味讪然进店,接过伙计递来的账本叹气:“物价越涨越贵,奶油都快消耗不起了。”
伙计牛头不对马嘴回应:“王三妈又硬赖去一勺碎蛋糕屑,不给她就不结账。”
店旁边的圆拱门过道进去,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房。一楼麻将牌厅和劳务公司,转角楼梯往上,二楼开着裁缝铺、洗脚房,还有一个办私人借/贷的小办公室。
洗脚房在最右边,门外头的空间摆上海绵沙发和茶桌,供等待的客人们闲坐。正是顾客多的时候,迎门的半弧形收银台前排着结账的长队。
女侍应手上算盘拨得噼啪响,略显过白的皮肤,鬓角头发沾了细汗,半个小时眼皮都没见抬起。
楚勋靠在沙发旁的柱子,看着那边问:“这就是梁笙那狗-杂-种的妹妹?”
他的皮夹克立挺,衬衣笔展,手上夹的名贵香烟散着轻薄的雾。
身高隽颀,在这一群客人当中显眼。一名中年走过去,他冷漠地扫了扫他帽子顶上的蛾虫。
身后跟班助理小董答道:“是,梁笙他亲妹!九年前他父母就离了,梁笙他爹跟了一个申城的富婆做生意,把他也带来,他妹留在老家跟她妈改了姓。此后老死不相往来。这姑娘到了申城做事,也没告诉梁笙,他现在还不知道。”
楚勋弹了下烟灰,眼眸微阖。窗口光线迷蒙,他有着凉薄又倜傥的五官,笑笑道:“要的就是出其不意。那杂/种勾搭华督查长,三天两头到老子头上寻衅滋事,给他点狠料尝尝滋味,也是他咎由自取!”
那边姑娘把一摞钞票摁整齐,放进屉子里。细白纤长的手指紧扣钞纸,听见叩在桌面上的闷响。
忽然抬起眼帘向他这边看来。进来半天没见她抬眼,却是一对泠清的杏眸,含笑不笑,干净而朦胧。朦胧估摸着是因睫毛细密挡住了。
她就这一眼,却像清晰犀利地渗入了人。
不时有进出的顾客,晃来晃去。她侧过头,又直直越过人群朝他望。眸中带着紧张和殷切,不遮不掩的。
也不过如此而已,刚才那一瞬间他竟还感到惊诧。楚勋冷笑,这姑娘的大胆与热切,他在申城任意娱乐]场所,都浑不陌生。
他就这般侧着脸任她看。
继而听见她朝另一边唤道:“阿鑫,你过来帮我照应下,我去个方便。”
一个肩搭毛巾二十出头小伙子,殷勤地在旁边椅子坐下:“来咯,你有事尽管开口。下一个,白芷草本汤底5角钱……”
就在楚勋还未从她直白的打量中回神,便见姑娘站起身,风一般往他这边冲过来了。
但显然她目的不在他,而是与他成一条直线的后面的洗手间。楼房每层都有男女厕,各有两个位,虽然楼上的雅间有更好卫生,而她必是趁着看到这边没人之际才冲去。
呵,堂堂楚二爷,竟有一日被厕所不及。
洗脚房女工穿的是菲佣服,头发上扎花头巾,黑色到小腿的长袖裙子,白色花边围裙。
掠过的一瞬,时间似乎被放慢了速度,他看见她微张的红唇,唇瓣是很丰满的,因为干燥,唇珠上下有干裂的血丝。她显然有咬唇的习惯,刚好两颗牙齿就咬在出血那个位置。
血与咬唇,凝眉,白皙,热切,湿灼……看得楚勋眉眼略动,夹着烟的修长手指不自觉收紧。
在这满是混杂潮闷的空气中,拂过鼻翼是一缕淡淡茉莉花茶香。和商场百货卖的那些肥皂不同,是不含香精的甘醇,就像一缕清透灵物,击中了麻木的心底。
他的指尖几分僵硬。
很快进去,很快又出来了。
经过的时候撞到楚勋,胯侧和手臂栽进他身旁,柔柔地略过他腿和肋骨处。把他的皮夹克都捻皱,楚勋没去搀扶,她也没仰头看,浑然不觉地回到了座位。
老板娘头上夹着卷发棒骂:“人跑哪去了?上个小厕所要这么久的哎?结账的排恁长队在等。人家阿鑫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做,不要占着好看点就讨闲工!”
她老公在旁边嘀咕:“小声点,人哪有不上厕所的。之前请两个来收银,队也排这么长,现在一个人,可以了。”
老板娘拧他一把,低叱:“你吼什么,心疼了?小腰翘屁股的,又不是拍电影。就该催,不催就犯懒,想磨闲工就不要赚这个钱。”
老公吞口气,歇菜不言语了。
女孩欠身,语气不亢不卑地说:“抱歉,我冲过去一小会,这就来了。”
她声音挺动听,脸上表情淡而礼貌。
端起水杯抿口茶,得了水的滋润,嘴唇和脸色一下子好起来许多。眼眸掀开,鲜澄明亮。
小董说道:“梁笙他妹来了申城,就一直在外面打零工,自己租着犄角旮旯亭子间,没去找过她哥。梁笙忙着跟女明星狗腿寻欢,更没顾得上这些。勋哥还是照之前安排的进行?”
姓梁的不配有这种妹妹。
被女孩碰过的悄然收敛平复,楚勋沉声说:“那又如何?不让梁笙尝点滋味,他不明白,有些人的头上不是能随便动土!信在哪,拿来给我,这里我留下,你去忙你该做的。”
申城谁人不知,楚二爷是枫帮老爷子最看重的晚一辈。平时没听见老爷子怎么评说,可十里洋场,知道的人没有不买楚二爷面子。女人们虽垂涎英俊貌相,可亦无人敢沾惹。
就那梁笙,仗着老爹之前伴的富婆第一桶金发家,随后又攀上守寡的洋太太,勾结了华督查署。生意上搞不过,就整天构陷楚二爷管事的几个赌坊和酒店、夜/总会。
今天告个耍老千,明天无证伎/女,就这点鸡毛屁大点事,哪家没有?这次更夸张,直接扯上奸细了,这个时候的申城人人敏感,不怪勋哥狠心。
小董便拿出了信,说道:“信是叫邮电局的小厮捡出来,寄信的是她邻居一个发小,在蓝埔陆校,刚毕业。勋哥随便扯个什么借口,糊弄下就可以。我就按你安排的布置了。”
看了眼对面姑娘,眼底略略唏嘘,摊上这么个哥也无奈。但姑娘家出来做工,能坚持住吃苦的没几个,早晚也是踏上那一步,不要紧。
楚勋擒过发黄的牛皮纸信封,扫了一眼:“行了,你去吧。跟着我这么久,这就心软了?白吃几年饭!”
小董被看穿,立刻恢复冷漠。是个一米七二左右结实的小伙子,随后扣上鸭舌便帽,走下了楼梯。
*
半弧前台里,阮蓓端坐结算,面前是一个接一个递来的板子。有灰木牌、深木牌和铜色牌,铜色牌是最贵的洗脚汤底。木牌上夹有不同颜色的纸条,姜黄色代表1元,紫红色代表5角,绿色的2角。最近物价涨得飞快,把原本桃粉的1角去掉了。
她就根据牌板和颜色,快速地结账。
今天周六,一般公司周六半天班就放假。很多人上完一星期班,下了班就过来放松。
这个洗脚房位置在咏乐门后面的转街巷子,地处繁华又非主街,不算太高档,但等闲做工的也舍不得开销。真正有钱的都去前面的大饭店大酒店,这里来的都是一些中小产,环境当然也就讲究不到哪里去。
她上早班,从九点到这里,就基本没停过。应聘时说招收银员,但其实每天不忙的时候,还要帮忙打扫卫生、沏茶,有时还得给老板娘跑腿,比如去附近的云吞店买拌面包子什么的。
但这已经是阮蓓好容易才找到的临工,不动手动脚,也没乌七八糟。她今天寻思表现再好些,交班的时候和老板娘预支一点工资,房租又拖了几天没交。
报名女校旁听花去了她来申城带的并不多的钱,眼下每个月收入紧巴巴八块,交了房租4块5角,学校的费用再1块5,而这八块还并不稳定,她连一颗青菜都舍不得多买。
对一名顾客说道:“这张条子是你自己撕掉的,不算。要结算乜?要就按原价,不结算找老板。”
干脆利落搁在一边,一急,口音都些微露出来。
那人本来想蹭便宜,不料一眼被看穿,只得老实结账。心里犯嘀咕,之前这么干逃过好几次的,换个人眼尖了。
说道:“妹子不像本地人,广东的?家里打你吧,不然怎的跑到申城做事?我们大都会是待得很舒适。”
阮蓓没应,这份工作每天都得面对不同人的调侃,而且多是三四十往上的中年。她只照章办事道:“深色牌底8角,三张红条,一张绿条,共2元5角。”
她皮肤是真的白,白得就像初夏的玉兰,清冽中有饱含的水分。盯着不同颜色纸条,快速地拨动着算盘,红唇微微蠕念。
左边鼻侧有两点淡褐色的小雀斑,却像是为了点缀,让这白皙更赋予生动。
那手腕骨凸起一个纤秀弧度,可栽进他怀里时,他感受到的是一丛柔软。从上到下,各有一丛,带着纯粹的茶香。
楚勋收回心神,看了眼信封。寄件地址果然是广州蓝埔陆校,叫左铨钧,字迹端正潦草。收信人名字是“阮蓓”,蓓,尚未开放的花朵。
他吐烟,对关于蓝埔的事物并不稀奇。想起刚才略过身旁的那阵风,还真像。忽然觉得这件事,还是自己办了。
指甲挑开封胶,看到里面是一张全身照,和陆校的布制校章。这种一般别在臂上,镌印陆校章字。
他淡漠扫量照片上的男人,大概二十一二左右青年,中等身高,长相挺端正,有点大小眼。对襟制服,硬质帽檐,看起来朝气勃发。
这种感觉莫名不舒服。
楚勋不上心地在照片中间线扯了扯,撕开大约一厘米时却顿住。
搁进了上衣的内侧口袋。
然后用一个新的信封,只把臂章放进去。掏出笔,修长手指照着笔迹,在信封右下角写上她的名字。
阮蓓。
阮蓓,一株未开放的蓓蕊。男人冷隽脸庞噙笑,看了看她前台那边,把烟头掐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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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茉莉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