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千渡用实际行动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帮助,池谕佳虽然在表面上依旧表现着对他的反感,但脸上却是难以掩饰的欣喜——我们终于有了像样的支援,哪怕这种支援来自于一个被我们的雇主百般批判的组织。仔细想想,其实这些都是情理之中,我们只是圣座手下众多调查组中最靠边缘的那一群,并非嫡系,人数寥寥,得不到像样的支持才是符合常理的事情。
所以我们也不再奢求一尘不染,把自己裹进尘土里,行走在黑与白的灰色交界处。我想我的姑姑大概是想以此救下她一直挂念的那个人,而神谷羽音把完成李维先生交代的事情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谈论这件事情的争议性。
作为她们两人临时秘书的夏洛蒂,为我们争取到了超出预期的援助,其高超的交涉能力让我们都觉得讶异,大概她同样也真心相信池谕佳能够为我们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竭尽自己的全力去让我们的调查不那么步履维艰——或者除此之外,她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到头来便只有我一个人,在荒谬地找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借口,好让自己继续去做这件看似与我无关的事情。我有些苦闷,进而怀疑这一切的意义,这种扭曲的心绪在我看到大家因为眼下的境况逐渐顺利而欢欣鼓舞时,变得尤为强烈。也许我只能与同伴共患难,却看不得大家一起过舒坦的日子,这倒不是出于嫉妒,而是从小我便喜欢自作清醒,仿佛认为这样便能表现出自己有多成熟,但久而久之,我几乎已经丧失了为某件事情而高兴的能力。
窗外的绵绵细雨连带着我的思绪一起都变得潮湿,身处修道院里,每天除了验看一些零七碎八的线报之外,我们为数不多的消遣就是帮这里的修士们干一些日常工作,虽然不见得能对他们有多大帮助,他们多半也对我们报以警惕的心态,但朗纳说聊胜于无,我们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天气里,像修道院的外墙与地面一样,开始发霉,长出苔藓。
池谕佳的行李当中有一支长笛,据她所说,从羽山市离开时,她就一直把它放在行李箱里,时不时就会拿出来吹上一曲,好让日子显得不那么枯燥贫乏。有一天,我把一叠文件送到谕佳的案头之后,只是后退半步,站着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并没有做出想要离开的样子。她心领神会,走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还不忘明知故问:
“你想要什么,我亲爱的侄儿?”
我:“想听听你的长笛。羽音小姐说,以前你们经常用吉他和长笛合奏。”
“可惜羽音小姐的吉他没有带在身上,这座修道院里也没有吉他。”
谕佳一边说着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边熟练地组装着长笛,再慢慢地调试着笛身的众多按键,稍时便检查完毕,把长笛放在嘴边,快速地吹出一个流畅的音阶。
“想听什么?《月圆花好》?《夜来香》?”
她把长笛放在大腿上看向我。
我撇了撇嘴:“姐……你怎么也喜欢那么老的曲子?”
“很老吗?我倒觉得这些曲子挺新的,甚至还不到一百年。”
“你不喜欢吹那些流行音乐的曲子?”
“这些曲子在当时不也是流行音乐么?”
谕佳不紧不慢,似乎很享受这样和我漫无目的地聊天。我刚想让她快些进入正题,随便吹一首曲子,神谷却在此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到我在这里,又看到谕佳手中的长笛,她似乎也同样起了兴致:
“我在楼梯口就听到你在房间里吹音阶,今天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着要把它拿出来?明明之前我向你提要求,你都总是说没空。”
没想到神谷这番开玩笑的无心之语,居然让谕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笛:
“你是你,我侄儿是我侄儿,你们俩虽然都是对我来说尤为重要的人,但有些时候也总该允许我区别对待吧……我不喜欢把一碗水完全端平,更何况秋洋算是你的晚辈,也确实该多关照他一些。”
我刚想推说不必如此,可谕佳又看向了我,把话题扯到了神谷身上:
“羽音唱歌时候的声音挺空灵的,每次她一开口,我都不好意思继续唱下去了。”
神谷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想要抗拒,最后还是有些无奈地同意了:
“好吧,你也不可能边唱歌边吹长笛,那我就勉为其难唱一首好了……话说,想好哪首曲子了么?”
谕佳抚摸着长笛上的按键:“我问他想听《月圆花好》还是《夜来香》,他都觉得歌有些老。《奇异恩典》你会唱吧?”
神谷笑道:“这歌难道不是更老了么?虽然会唱,但是我今天不想唱这个,我想秋洋他来找你,也并不是想听你给神吹一曲赞歌……不如唱《翼をください》,我记得你从前挺喜欢这首曲子。”
谕佳颔首沉思一阵,手指在按键上快速摸索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
“可以,我还记得这首曲子,那就拜托你献唱一首了。”
神谷点点头,清了清嗓子,低回悠扬的笛声响起,优美的旋律在我的眼前铺开一副画卷,我看见我似乎翱翔于天际,身下是一望无际的牧场与田野,人们三三两两地行走在阡陌交通的乡间小路之上。
今、私の願いごとが叶うならば
翼がほしい
この背中に、鳥のように
白い翼、つけて下さい
この大空に、翼を広げ
飛んで行きたいよ
悲しみのない、自由な空へ
翼はためかせ、行きたい。 [1]
神谷站在离我和谕佳很近的位置,她的歌声让我不禁想到缪斯女神,如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隐隐中带着些伤感。这样的歌声与池谕佳的长笛相得益彰,却又始终与吹出的旋律若即若离。我能听清楚她唱出的每一句歌词,然而却又拧巴地不想去理解歌词里的含义,那是一种依恋,渴望着陪伴,最终又落回无疾而终的感伤。
我毫无来由地把这曲抒发情感的歌谣认作了圣咏,那仿佛是宁芙的絮语,又或者是塞壬的魔咒,她们在我的耳边,将音乐送入我的身体,如甘泉浸润着干枯的树枝。我突然没来由地很想哭泣,无法不想到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时,灵魂受天使引导进入天堂,而□□则留在这个世界,直到化作尘土。我想,当我的灵魂离开□□时,一定很想听到现在这样宁静的歌声,它能抚慰我的不安,平复我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我终于意识到,就算这个世界向我展示着污浊与不堪,我也依旧热爱我头顶的天空,还有脚下的大地。
在长笛吹出最后一个悠长的音符之后,谕佳睁开了眼睛,眼中荡漾着皎洁的光亮,一如波光粼粼的湖水。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怔怔地坐在原地,纵使心中的激荡仿佛波涛汹涌,万千感慨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神谷轻轻放下了交叠胸前的双手,看着谕佳长舒一口气,又吸了吸鼻子:
“你在这十年里,看上去又苍老了不少。”
池谕佳只是无声地笑了笑,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长笛:
“我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虽说的确谈不上年青,但你说我苍老……”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然后伸出手来,手心贴住我的面颊,拇指轻轻地抚摸着:
“也许吧,秋洋对我说,他早已不再年轻,但他还会为你的歌声而流泪,而我已经永远无法像他那样有所触动了……没有办法,我也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游于物外,性格淡漠一点也不是件坏事。”
此时我才发觉我的泪水已经不知从何时悄然留下,而我却根本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情感是源自于顾影自怜的感伤,还是内心有所触动之后不由自主地宣泄。
事实上,我有些害怕与她们一同待在这狭小的房间,如果继续沉浸在这种莫名的欣慰与哀伤当中,我一定会对“人生如朝露”有所认同。到那时,我恐怕会不顾一切地吐露真心,而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求得片刻慰藉。
于是我选择了逃避,逃避自己的真情实意,然后用自诩理性的谎言,欺骗着让自己心安理得。在向两位女士道别之后,我如同虎口脱险般地离开了她们的房间,却又在鬼使神差之间,向夏洛蒂的房间走去——我的确在某些时候愚蠢得可笑,明知从他人身上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宿,但我依旧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躲进一处能够将我那无处安放的内心温柔包裹的避风港。
摁了三响门铃之后,眼前的房门终于缓缓打开,那张倾注了我满心期许的面庞出现在了门后,虽然表露些许诧异,但依旧谦和恬静:
“林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的声音不出意料地让我感到安心,可原本想对她做出的解释,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在我们之间经历过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察觉到了我那失魂落魄的状态,让开一条道:
“先进来吧,有什么事情,坐下慢慢说。”
我向她微微点头,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拘谨而窘迫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她搬来书桌前的椅子让我坐下,又为我倒上一杯水,然后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我:
“您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心情很差,被你姑姑她们数落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这又让夏洛蒂更加有些不知所措。她再次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抬起头来:
“我想起来了,从那天见过弦千渡之后,你好像看上去一直情绪低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愿意倾听你的告解,但前提是你能够把你闷在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不然就算你这样看着我,问题也不可能自己凭空解决。”
终于想好措辞的我,却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斯宾赛小姐,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凭空生出诸多感触,因此无比感伤以至于胡思乱想?”
夏洛蒂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不过她竟然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然后不掺杂半点虚假地回应了我:
“曾经我在科尔米耶教堂做弥撒的时候,听过唱诗班唱《Ave Maria》,他们的歌声在教堂里回响,出现在我的四面八方。那个时候,我仿佛亲眼看到了神,他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那时想了很多,关于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如何将自己奉献给神,又将如何归去,但最终却得不出个结果来——时的我太过年轻,对很多东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用自己浅薄的思维去指指点点。”
她望向窗外,视线却在房间上下游离,歪着头仿佛是在回想当时的场景。我拼命将我的目光移向别处,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的眼神能够看穿我的灵魂——我宁愿对她有所隐瞒,也从来不敢用谎言去糊弄她。
注释:
[1] 《给我一双翅膀》,歌词大意:现在我的愿望,若是能实现,那么请给我翅膀。就像鸟儿一般,请在这背上,装上纯白的翅膀吧。在这片天空中张开双翼,自在地飞翔。不存在悲伤的自由之空,乘着风的双翼,向前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