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根斯堡到韦尔滕堡修道院的路并不算长,不到一个小时,汽车就停在了外墙雪白的修道院门口。司机帮忙从后备箱中取出我们的行李,池谕佳走到他的跟前,递给他一张对折了好几道的纸币,说了一句“Vielen Dank”,年青的司机面带着笑意用同样的词回应了她,之后又长篇大论了一些我和她都听不懂的话语。
“他说这里的修道院开着啤酒厂,夏天时候会有很多游客过来避暑和品酒,但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光顾这里的游客并不多,我们是近一个月以来,为数不多前来这里的人。”
夏洛蒂赶紧凑上前来,给谕佳当起了翻译,然后又和司机用德语简短地交流了几句。行李并不算太多,我们三下五除二便全部搬下了车,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若利韦用手遮住头顶,赶着步子走向修道院的大门,神谷把谕佳的箱子递到她的手上,两人一起步履匆匆地跟在后面。剩下我和夏洛蒂目送着汽车远去,然后替她撑起伞,默默无言地走在最后。当我们陆陆续续地站上修道院门前的台阶时,若利韦已经和门内的一位黑袍男人通过木门上的小窗用法语交流了许久——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门里的那个男人在说法语的时候,有着相当重的德语口音。
“朗纳,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你在苏格兰修道院办公。”
池谕佳走上前去,用英语直接向那个男人发问,她已经认出了门内的那个声音,那是她多年前曾经一起在圣伯多禄医院工作过的同事。被叫成朗纳的男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赶忙合上小窗,然后打开了大门,让我们赶紧进来。
“我是□□·朗纳,很多年以前和池小姐在黎巴嫩一起共事。玫瑰十字会几天前寄信给我我,说是有一伙人要来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想必就是你们了,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房间。”
进门之前,我抬头向上看去,这里的屋顶同样也立着一座群青色尖顶的高塔。穿过明亮的过道,朗纳带着我们在修道院中粗略地转了一圈,之后推开一扇玻璃门,走到一个仿佛是旅店大堂的前厅里,和另一个坐在值班台里的黑衣修士说着些什么。
“这是修道院里的旅店,他们居然没有把我们安排到修士的宿舍。不过这样也好,我们的行动更自由些。”
池谕佳一边说着,一边望向窗外的河流,却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唉……美中不足是就是眼前这条河,景色太过单调,不过作为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这样的景色也算是合格了吧。”
我从一旁的阅读架上抽出一份巴伐利亚的地图,找到了克尔海姆的位置,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姐,眼前这条河叫多瑙河……您说这名不见经传,恐怕不妥。不过这里属于上游,景色的确有些单调。”
谕佳扭过头假装责怪一样地瞪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说:
“羽山市的泉桃川,当地人还把它叫做‘东亚的莱茵河’,那里的景色可比这绮丽得多。”
然而在一旁站着无所事事的神谷也语气戏谑地插进话来:
“谕佳,你二十年前来到羽山市,应该还能记得那个时候的泉桃川是什么样子吧?莱茵河曾经因为德国的工业化而遭受重度污染,只不过后来被治理好了。羽山市政府借鉴了治理方法,同样卓有成效,所以泉桃川才有了‘东亚莱茵河’这一说。”
于是池谕佳的脸色稍微变得有些窘迫了起来,她朝我们摆了摆手,又笑着轻轻地把我从她身边推开:
“你们俩真是闲得慌,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我大学时的专业又不是地理学……”
好在朗纳及时走了过来,把房卡递到我们面前,顺带帮她解了围,而她也心安理得地拿到了我们当中唯一的一套双人间,还不忘对朗纳说上一句“辛苦了”。
我们一大早便从卡斯尔登的火车站出发,一路辗转经过了多次换乘,抵达修道院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此刻的我只想舒舒服服地洗一个澡,安安心心地吃一顿晚饭。似乎在满足了这两点之后,我才会愿意去考虑那些本身与我并没有多大关联的事情,而神谷也遂了我的愿,在晚饭时间之前,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小时的休整时间。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自见面以来,就给我以沉静稳重印象的谕佳,竟然以比任何人都更加雀跃的姿态,抓住了神谷的手,急匆匆地走上楼梯,朝着她们的双人间小跑而去。
我来到自己的房间,从行李箱中拿出必备的物品,径直去了浴室,恰到好处的温水冲刷掉积攒整日的舟车劳顿。之后,我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新闻,最后索性倒在沙发靠背上,给手机定了一个闹钟,用闭目养神来磨掉那本就不多的休闲时间。
很快,神谷便敲响了房门,带着我和其他人一起来到空旷的修道院食堂里,和早已在那里等待的朗纳碰面。我在他的对面坐下,和神谷一起看着菜单,听着他重新做着自我介绍。
□□·朗纳,这个男人看上去和神谷羽音一样,大概三四十岁,目前是一名执事,大约两年前因为某些不方便明说的原因离开了雷根斯堡,来到这个位于多瑙河畔的修道院,给这里的院长和神父们当副手。侍者为我们端上了修道院自酿的啤酒。我轻轻地抿了一口,味道有些焦苦,但意外地又有一种清爽甘甜的回味。
“现在是大斋期,我们每天只在中午吃一顿正餐,其他时候,就会喝一些啤酒,当作是不能进食的替代。”
朗纳一边端着啤酒杯,一边解释着。此时我才想起,大约半个月前开始,夏洛蒂每天就只会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到了晚上她便会推说事务繁忙,然后和文悠纳小姐一起前去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等到我们吃完饭收拾妥当之后,再回到客厅,默默泡上一壶红茶。
在朗纳介绍完自己之后,神谷同样简短地介绍了我们,表明了来意:
“我们正在调查一件事情,圣座给福塞尔修道院下达了指令,那里的院长又委托了我们。根据掌握的情报,有一条线索指向了这里,于是我联络了金晨协会,这次来访就是他们帮忙安排的。”
“调查内容和我们曾经合作过的事情有些关联。”
池谕佳立刻补上了一句。朗纳神情谦恭地颔首:
“您请说,神谷博士,我洗耳恭听。”
神谷将笔记本摊开在餐桌上翻开,粗略地扫了一眼,抬起头来:
“你刚才说,你在两年前就来到这里,那你认识卡斯滕·考利茨神父么?”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点点头“我曾经是他的秘书,有时候他不在修道院,我就会替他处理一些事务,不过这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神谷因为他的坦诚而习惯性地眯起眼:“信件什么的也是你替他接收然后拆封?”
朗纳点了点头:“邮差会每个星期定时把信件送来,再由修士们帮忙分发——为什么您会好奇这个?也和你们的调查有关么?”
神谷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重复着他刚才的说辞:“每个星期定时送信?您确定么?”
朗纳笃定自己说的句句属实,每次为修道院送信的邮差都是同一个人,一来二去便熟识了,不会有错。
言语之间,侍者又把晚餐端到每个人的面前,餐盘里是某种面食加上洋葱和鸡蛋一起用油煎炸的菜肴,朗纳说这是Maultasche,类似于猪肉馅的馄饨,只不过体积上要大很多。神谷不动声色地吃了一口,清咳两声,放下刀叉,把笔记本往后翻了两页,又看向了他:
“既然你和邮差熟识,那就好办了。有件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有一个从卡斯尔登来的人,把一封信送到了这里,并且说要亲自交到考利茨神父的手中,你还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么?”
他托住下巴,仔细思考了一阵,突然之间灵光一现,抬眼看着神谷:
“是有这么一件事情,送信来的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邮差,还说要让副院长亲自查收。”
神谷指了指在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的若利韦:
“那天送信的人就是这位先生,他说那个时候考利茨神父并不在。”
“是的,我记得他,那天神父恰巧在罗马办些公务,按照计划第二天才会回来,所以我就领着他去了副院长的办公室,把信件放在办公桌上,等院长回来启封。”
朗纳的描述和若利韦的说辞没有太大出入,看来问题的关键确乎不在信使的身上,那眼前的这个秘书,便值得我们好好盘问一番。于是我抿着嘴唇,学着神谷的姿态也清咳两声,向他微微点头:
“朗纳先生,那请问一下,考利茨神父最终有没有读到那封信?”
他摇了摇头,面露遗憾:
“没有,考利茨神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就在第二天,我得知他在从罗马返回的途中遇袭受伤,又回了罗马养病,不久之后,另一位神父暂时接替了他的职位,也接管了那些文件。”
我隐隐觉得事情变得错综复杂了起来,于是抬头看了看坐在朗纳身边,一声不吭正在优雅地吃着馄饨的池谕佳,又扭头看向了皱着眉正在喝啤酒的神谷。她也瞟了我一眼,放下了杯子,咂舌道:
“然后因为那封信只是说给副院长,所以新来的神父就看到了内容?”
朗纳斟酌片刻,似乎是在考量着什么,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开口:
“神谷博士,我首先向您保证,我没有读过那封信,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但当时新来的副院长一定是读过了。他并没有声张,不过我确信他肯定大为震惊,甚至可以说受到了惊吓,因为又在不久之后,他也辞去了职务,据说去了北意大利。”
神谷眯起眼:“你就这么肯定他读过那封信?”
朗纳:“我某天去整理文件的时候,发现那封信已经被裁开,但被放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但我捡起来的时候,发现封口的火漆蜡上有胶水的痕迹。如果这封信是因为无关紧要而被副院长随意放置的话,也不至于有人会冒着极大风险偷偷查看,然后伪装成没有启封的样子。”
谕佳终于吃完了盘中的馄饨,稍稍喝了一口啤酒之后,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插进话来:
“那就说明,修道院里有另外的人也对这封信的内容感兴趣呗,这么明显的意图,你们的副院长居然没有察觉?”
朗纳深吸一口气,眼神望向窗外,又马上收了回来:
“他的确有所察觉,但最终什么也做不了。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了那个信封,让我把它烧掉,不留一点痕迹,最后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让我不要看里面的内容。”
“那你看了么,朗纳先生?”
谕佳的语气和用词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没有,不但没有看,而且也没有把它烧掉。”
听到他这样说,一直愁云密布的神谷瞬间便扫除了脸上的阴霾,看到了一丝希望:“看来你是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有人会来追查这件事情?”
朗纳不置可否,但还是说了自己的理由:
“我从副院长手中接过那个信封时,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心有余悸还有惊魂未定。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年轻人费尽千辛万苦把信件送到这里,并不是给修道院的副院长,而是要给考利茨神父本人。所以我之后把信藏了起来,想方设法联系各方想要找到他,把这封信物归原主。”
“看样子联络状况并不顺利。”
谕佳的一语道破让他沮丧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我和考利茨神父并不熟稔,并没有太多方法和门路去找到他,毕竟一位在修道院里打杂的年青执事也不会有太广的人脉。”
神谷看了看我面前已经空了的盘子,把自己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响指:
“看来我们来这里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一半是为了那封信,另一半是为了找到考利茨神父。这样吧,朗纳先生,我们想看一看那封信,研究一下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竟然值得圣座专门组织好几给调查队来彻查。”
他只说了个“好”,同样喝完了剩余的啤酒,然后站起身来向一旁的侍者点点头,带着我们离开食堂,向礼拜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