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走进了那座画有巨大魔法阵的房间。
不知有多少与我相似的人们在这里殒命,虽然我们并不相识,但他们的死难免让人物伤其类。无数的触手又从墙壁于地面当中冒了出来,向我的身体靠近,我清楚地看到,每一只触手上都有一只眼睛,眼珠上有青绿色如钥匙孔一般狭长的眼瞳,周围则是仿佛充血一般的暗红。那些触手缠绕着我的身体,蜿蜒地蠕动,在我的肌肤上发出黏稠的声响。
触手十分冰冷,生着如海胆一样的刺,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脆弱的血管,还有紧绷到麻木的神经。我感到它们深深地扎入我的血管,向树根一样,无尽地汲取我的血液。生命在飞速地从我的体内流逝,又流入到那些触手中去,滋润着它们那不知疲倦的贪婪。
恍惚之间,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邈远的天空传来:
“他的心跳恢复正常了么?体温呢?”
另一个女人用更加轻的声音回答着:
“心跳大概在一百二十八次每分钟,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一些,在三十七度五左右。”
触手终于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但我也仿佛一块干瘪的柴火。有人用冰凉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触碰我的额头。我尽力想要睁开眼动一动身子,但全身上下都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不堪,但有个声音还是在不停地在我耳边呐喊着:
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手腕上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有人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扶了起来,隔着枕头靠在床头板上。隔着紧闭的眼睑,一道黑影从远方出现,停在我的身前,然后某样冰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流进了我的嘴里。我的喉咙温润了些许,身体恢复了些许气力,终于能够勉强睁开双眼。光线进入了还未适应的眼瞳,让这双对周围满怀着好奇与热忱的眼睛又重新缩回幽暗的洞窟,我眯起眼睑,顺着嘴边的玻璃杯向上看去。
紧缩的袖口包裹着纤细的手臂,手肘隐藏在白色的天鹅绒斗篷之下,布面沾上了些尘土与血污,看上去显得有些脏乱,不过穿着它的女士,却是一脸安之若素。她的额头上渗着汗珠,脸颊上残留着水滴划过的痕迹,头发也被浸湿,凌乱地结成好几股,清秀的眼睛看着仍然处在迷茫之中的我。我却不敢回应她的目光,只能将视线顺着她的面庞向下移动。最终,我看见了她的嘴唇,单薄却红润,只看一眼便知道一定十分柔软。
在那个瞬间,记忆里的月桂香气与唇上那柔和的触感再次涌上了心头,我的脑海中泛起一丝羞赧,既是因为想起了儿时的那些傻话与幼稚的想法,同样也因为不久之前发生在某处不曾存在之处的某种亲昵举动。
我将头转向了别的方位,坐在床沿上的她便也探身将玻璃杯放在床头桌上,又把冰冷的手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他好像已经退烧了,悠纳。”
“那就好,我这就去叫小羽过来。”
“嗯,有劳了。”
站在床头的文悠纳向她点了点头,合上桌台上的箱子,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了我和她两个人,我又偷偷地看她,想要说些什么,打破两人之间逐渐凝结的空气,但因为那件事情,我似乎对她心生芥蒂,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相较起我的矫揉,她反倒是在用诚挚的眼神看着我,不知这份从容是真的发自内心,还是在刻意隐瞒着内心中和我一样的激荡波澜。
“姐……我……”
我依旧吞吞吐吐的样子,反倒是她坦然地笑了,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臂:
“你其实挺幸运的,利器在你的右肩上留下一处穿刺,左肩被一发手枪弹击中,身上还有其他几处砍伤和内出血,但是你依然活着。悠纳已经把子弹取了出来,替你缝合了伤口,我又使用了一些疗愈魔法,你的身体至少目前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木然地点点头,又环视了房间的四周——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里是文悠纳的房间,更早些还是眼前这位女人住过的地方……再往下胡思乱想,恐怕又会联想到一些无端且不合时宜的情感,于是我重新看向她,轻咳两声:
“那个……我昏迷了多久?”
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仰头略微思索: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大概十二个小时。”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知所云地问了一句:
“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她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歪了歪脑袋,我也只好摇了摇头,看向她背后的那张书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姐,床底下有一个箱子,文小姐说是你留下的,她和羽音小姐都试过了,没能破解箱子外的魔法阵。”
她皱了皱眉,弯下腰将手伸进床下,用力把那个箱子拖了出来,放在膝盖上,用袖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房间外传来急促的步伐,由远及近,清脆的脚步声似乎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来者的踌躇壮志以及对某位卧床病患的关心。果不其然,房门被重重地打开,一个匆忙的身影伴随着急切的声音冲进了房间:
“秋洋,你终于醒了!”
这样的举止倒也挺符合神谷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她向我走来,在我床边蹲下,刚准备嘘寒问暖,我便抬起手来,在她面前挥了挥,想要让她那喜悦而又急切的心情平复几分:
“其实还算好,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羽音小姐你倒也不必如此心急如焚,更何况我已经醒过来了,这点轻伤不值得你如此担惊受怕。你看我姑姑,就比你淡定不少。”
心情稍有放松,我的话语之间便自然而然地多了些许刻薄与玩世不恭。而这一点在对待神谷羽音的时候尤为明显,几乎到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的地步。
好在神谷似乎已经习惯并默许了我与她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她站起身看向坐在我身边的那位女士:
“谕佳,辛苦你在他身边守了一整天,要换做是我,大概不可能有这样的耐心。”
池谕佳笑着耸耸肩,走到书桌前,轻轻地把那只被魔法阵封印的箱子放在桌面上,朝我们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在我侄儿不似我这般性格沉闷,看你们这样拿我当传话筒来斗嘴,倒也有些趣味。不过既然秋洋已经醒了,那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羽音,刚刚悠纳不是去把你叫来房间么?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嗯?她让我先过来,说是要和主教多沟通几句,所以我就没有等她。”
神谷一边说着,一边摘下那件从进房间开始就一直搭在手上的大衣,轻轻地扔在盖住我身体的被褥上,又把一个硬纸袋放在床头桌旁,给了我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你之前的衣服上,左右肩膀各有一个窟窿,你那么爱体面的人恐怕是不太想继续穿了,所以我趁着你还没醒的时候给你买了一套新的。”
我轻声说了句谢谢,掀开棉被,按了按有些酸痛的大腿,把身体挪到床沿边,穿好靴子站起身来,披上神谷为我买的风衣,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棉被,抹平了床单。做完这些,我一言不发地走到池谕佳的身边,她已经解开了手提箱上的魔法封印,正准备把双手放上箱子侧边的锁扣。
身后的房门传来了两声轻微的敲击,文悠纳小姐站在门前微微颔首,不紧不慢地走进房间,轻轻关上木门,插上了插销。
她稍稍捋了捋头发,抬眼看着我的姑姑:“谕佳姐妹,主教已经同意我的提议了,依娜丝和她弟弟会顺着医院的线索继续查下去,所有的调查结果都会向我汇报,如果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我会尽快告知你。”
谕佳“嗯”了一声,马上问起了当下她更加在意的一个问题:
“解救出来的囚犯呢?主教说怎么处置?”
“我建议他亲自来探望,但是他让我不要给他再添新的负担,除了会亲自在我给你写的身份证明上签字之外,他把其他的事情全都扔给了我。”
文悠纳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而池谕佳看上去也对主教的推诿行为十分满意。
“这样最好,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死了……所以羽音,我们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
“悠华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嘱托过,如果找到了你,就让我们带着你一起回卡斯尔登。”
神谷站在一旁,用四个人刚刚好能够听到的声音不温不火地说着。谕佳稍作思索,又抬头看向悠纳:
“那我们还是尽早动身吧,继续留在这里迟早要暴露。悠纳,你之后又要去哪里?”
悠纳走上前来,把一纸文件放在书桌上的箱子旁:
“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卡斯尔登,向我姐姐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回到这里,继续带着依娜丝他们进行调查。”
谕佳没有多说什么,她回过身去,干脆利落地打开箱子的锁扣,尘封数年的器物重见天日。
“听说你们认定这只箱子里有一件你们想要的东西?”
她回头看向站在身后三米之外的神谷,但这话明显是说给身旁的文悠纳听的。神谷走上前去,我看着谕佳将放在箱子里的物件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放在书桌上。一支钢笔,一本皮革封面的手帐,一尊水晶球,几包用小布袋装着的魔法道具,外加一套换洗衣物,这就是她全部的私人物品,不知是因为简约的生活习性,还是因为潦倒的处境。
“你说的可否是这个?”
池谕佳打开手帐本,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古铜色的钥匙,举到我们的面前。钥匙柄上有镂空的雕花,当中还用红宝石嵌上一个莫林十字架,显而易见的精致确实配得上那一尊躺在阁楼里的保险柜。神谷的眼神中放出光来,点了点头,刚想伸手去接,谕佳却把手收了回去,又把钥匙放回了手帐的夹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