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六年前的那个冬天说起,彼时的池谕佳早已接替神谷羽音的位置,成为了羽山地区的灵脉圣护。但她那时还并不知道,一起发生在别国的政治事件,即将在她守护的土地上,乃至她所在的国家中引发剧烈的动荡。
某个天下午,她坐在茶室的桌前,为前来拜访的文悠纳沏茶。她优雅地将冒着热气的茶水倒入精致的茶杯,轻轻递到修女的面前。修女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然后看着茶室里的装潢摆设:
“谕佳姐妹,如此空旷的房子,你一个人住着,会感到孤寂么?”
池谕佳抚摸着卧在她大腿上的黑猫,摇了摇头:
“有阿尔温在,倒也不会显得无聊,更何况五年过去,再如何不适应,也都被时间冲淡了。不过,悠纳姐妹,平时很少见你会来白沿山,今天为何心血来潮来拜访寒舍?”
文悠纳收起了客套的神情,她掏出手机,在繁多的信息当中查找着某条新闻,一边翻阅,一边问谕佳:
“你还记得两年前发生的那起沉船事件么?”
“你指的是在韩国外海沉没的‘波之上(なみのうえ)’号么?”
文悠纳点了点头,然后缓缓说道:
“韩国政府的救援行动十分诡异,各部门相互推诿,拒绝国际上的援助,以致耽误了最佳时机,最后造成大量溺亡。而韩国总统在电视讲话上把上百人的遇难称作是‘高贵的牺牲’。所以有人据此说,这次沉船事件就是一次活人献祭。”
池谕佳喝了口茶水,将大腿上的黑猫抱起,放到了地上:
“这样的说法我也有听闻,似乎和韩国的什么‘救援派’有关——这也与你今天来找我有关么?”
悠纳把手机放到谕佳的面前,指着屏幕上的新闻:
“不久之前,现任的韩国总统被弹劾下台,随机被逮捕,而她与异端勾结的行为也被曝光出来。那边的同僚得到消息,韩国政府已经开始对各个教派进行调查,有不少秘仪师被捕,最后下落不明。我担心不久之后,我们这边的当局也会有所行动,恐怕你需要早做准备。”
池谕佳眯起了眼:
“是么……我倒觉得,我们的当局不像韩国政府那样对异端一筹莫展,其实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哪些组织是他们认为的邪教,哪些只是服从他们领导普通教会,况且我的所作所为,都与他们所说的邪教行为沾不上边。”
文悠纳摇了摇头:
“我担心的并不是当局政府,而是那些被有意煽动的普通民众,毕竟那些觊觎灵脉的人,可是天天巴望着你锒铛入狱,好趁乱混水摸鱼,在你的遗产里分上一杯羹。”
既然她这样说的话,谕佳也觉得言之有理,倒也有了几分认同: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就姑且先感谢你的好意吧,我会去好好考虑这件事情。”
得到了谕佳的答复之后,文悠纳取回了手机,放进口袋里,喝完杯中的茶,站起身来: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你思考了,白河教会那边还有些事情,我先告辞了。”
说着,悠纳便转身准备离开茶室。池谕佳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茶杯:
“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为什么不做下来再喝几杯茶呢?”
悠纳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
“如果想找我聊天的话,就来白河教会吧,你也确实应该多出去走走了。”
送走文悠纳之后,池谕佳又回到了茶室,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连她自己都记不起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相信,一向以科学与理性教导民众的当局,会一直贯彻信仰自由的方针,继续给予自己保护与宽容——至少这么多年来,她与教会相处和睦,本身也遵纪守法,自然也理应不会受到牵连。
但为人清高的她,依旧误判了两个事实:其一是,她高估了民众受到教化之后的思想独立程度,其二则是,她低估了互联网对人与人之间同理心的解构程度。
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卷进这些事情当中,但文悠纳来访后不到两周,互联网上便出现了不少极端的言论。那些人打着唯物主义旗号,对各大宗教口诛笔伐,同时还指出,铲除社会上 “封建迷信”的行为,已经刻不容缓。他们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号召着用科学的光扫除一切陈腐。有些帖文的言论则尤为刺耳,把教堂里的神父还有寺院里的僧人称为社会的蛀虫,因为他们享用着信徒们的捐赠,又不事生产,还可以依据相关法规而免除赋税。
看到这些,池谕佳也不由得苦笑:这可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科学与工具理性成为政治规训的手段,人们一边宣扬着科学与理性,一边在这两者的推波助澜之下为止癫狂——在她看来,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盲从与自我感动而已,但民众们随着时代的潮流而动,她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坚守着对现代性的反思而已。
只可惜,在时代的浪潮之下,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尤其是像她这样逆流而上的人。
羽山的市民们很快回想起了曾经的都市传说——“白沿山上住着一位巫女”,于是流言蜚语纷至沓来,互联网上开始广泛地揣测广园馆女主人的真实身份,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潜入洋馆附近的树林,企图一探究竟。虽然布置在洋馆四周的结界将那些不速之客挡了回去,但池谕佳也愈发对这样的事情感到力不从心。即便从来没有在网络上回应过任何与自己相关的话题,她也逐渐对无穷无尽的舆论攻势感到厌倦了。
真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一位池谕佳在月秋大学读书时的后辈,两人在此之前交集并不多,通常只是逢年过节时,她会收到来自后辈的节日祝福,并回复上一句“谢谢”,仅此而已。但也正是这位后辈,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与渠道,打探到了池谕佳的各种信息,并散布到了网络上,加之“让我来揭露白沿山魔女的真面目”这样的标题,又断章取义地曲解、甚至是编造了许多说辞,指责池谕佳“曾经使用恶意的政治隐喻来诋毁当局”,还顺便揭露她“生活作风奢侈糜烂”等诸多问题。
后辈那如同革命小将一般的激烈批判,与几近声泪俱下的控诉,自然引来了巨量的关注,甚至惊动了白河教会与池谕佳在体制内的熟人。在了解情况之后,他们迅速动用各种手段删除了所有对谕佳不利的帖文,本以为这样能够减轻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影响,但最终却适得其反,粗暴的举措激起了更多民众的愤慨,许多人在各种社交平台上被动员起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聚集在了白沿山的脚下,准备将自己的满腔怒火直接投射到这个所谓的“魔女”身上。
在察觉到异样,并马上通知了白河教会之后,心力憔悴的池谕佳散去了结界,让那些人来到了广园馆的庭院前。他们愤怒地将栅栏铁门摇得山响,高喊着让她从洋馆里滚出来,又将早就准备好的各种杂物扔向楼房的窗户,玻璃破碎的声音回响在庭院里。
池谕佳走出洋馆大门,围在庭院前的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但下一个瞬间,沸反盈天的辱骂声便萦绕在庭院当中。人们不留余力地将各种污言秽语从口中喷出,而池谕佳只是面无表情地默默承受,冰冷的目光直视着人群。然而,在看到人群中出现了那位后辈的身影之后,她的眼神变得痛苦与绝望起来。她看着后辈的眼睛,喃喃地说着:
“我的后辈,原来也有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