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们身后的那个大厅是三百人委员会的心脏,而这个小房间里的三台巨大机械,就是他们的大脑——也许还是整个世界的大脑。神谷走上前来:
“倒也不至于那么复杂,外面的十二人对某件事情经过讨论,得出一个可以施行的方案,然后送到这三台机器,经过三台机器的计算表决,以此决定这个方案是否真正实行。一旦同意,这些机器便把命令记录成纸质文件,再分发出去。”
她拿出一叠泛黄的纸张,每一张上都有着不同的签名,随着年代逐渐靠向当今,签名则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每一张纸上都只有三个衬线体的印刷字:巴尔大撒、墨尔基,还有加斯帕。从日期上看,近三十年来的文件都是如此。朗纳突然想起了什么:
“神谷,有没有发现与人偶有关的文件?按时间推算的话,应该是七八年前。”
神谷把看上去较新的一部分纸张递到他的面前:
“这上面都是德语,我看不懂,你自己找一找吧,也许会有。”
然后她也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转向池谕佳:
“为什么他们要授意黎巴嫩那边的教团进行人偶的研发?我记得在医院里找到了很多秘仪师的人体组织标本,如果只是像他们对外界宣称的那样,让会议继续维持下去,断然不需要如此,他们就算没有□□,也能召开会议,从而影响这个世界。”
“网络。”
池谕佳喃喃,但神谷并未听懂,她继续在嘴里念念有词:
“能让快速连接意识与灵体的网络。数百年来,秘仪师都在使用这样的法术驱使木制人偶,它们虽然能够很好地执行命令,但没有自由行动的意志,而简单地把灵体强制安放在人偶上,会出现很大的不可控性,隐患巨大。‘The Olympians’能够做到把会议内容通过以太传送到一墙之隔的机器,那也意味着他们也可以操控木制人偶,但他们想要的大概是有一定自由意志,又能够绝对服从的傀儡……”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头指向弦千渡:
“这家伙曾经就造出过这么个玩意儿,差点置我于死地。”
弦千渡的脸上有些难堪,扭头走出了房间,而一旁的神谷终于回过神来:
“人工生命,全知全能的瓶中人,他们莫不是想要创造新的神灵。”
我暗暗吃惊,可朗纳摇了摇头:
“恐怕他们的计划并不止于此。站在我们的角度上看,他们已经不死不朽,又有了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进行辅佐,现在的他们已经与真正的神无异。但他们成为神之后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呢?”
他走马观花般地翻阅着那一摞文件,最后终于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一张:
“这里面有这样一份文件,上面德语的意思大致就是,研发这种由人偶制成的使魔,是为了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人口急剧减少之情况,为监控某类人的一举一动提供便利。”
即便是把白纸黑字上的内容念出来,我也对他们的意图不甚清楚,更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人口急剧减少”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我看了看池谕佳,她在低头沉思,少顷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美国的佐治亚州有一处石碑,1980年设立的,上面用不同的文字刻下十条碑文,其中前两条就是与人口相关:保持人口在五亿以下,引导优质生育。看来他们从很早开始就已经在酝酿着控制人口,从而更加便于掌控这个世界。”
朗纳有些纠结地皱了皱眉:
“看来他们不光研制人偶的手段极其残忍,就连目的与出发点也不见得高尚到哪里去。”
“没有人能够经得起别人的挑剔,朗纳。你如果读过那十条碑文,就应该知道树立这块石碑的人也十分希望人类回归良善,而且在为我们这个时代开一副药——只不过这副药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我们形单影只的人也无法真正去实行而已。”
谕佳平静地说着,然后又看了弦千渡一眼:
“你之前说,新的世界秩序是要把每个人都当成机器?看来你的判断还算准确,事情真的有可能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弦千渡苦笑:
“自从工业革命以来,世界发展的趋势就在按部就班地顺着光照派给出规划行进,他们逐渐把世界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工厂,于是每个个体都自然而然地自我适应,成为了完美契合岗位的机器。看似是人类良药的东西,有的时候对于每个人都是毒药。”
“凡是以牺牲个体自由所换取的和谐都是表象,而且是一种饮鸩止渴,哪怕施行者的动机足够高尚。”
我面无表情地说着带着情绪的话语,仿佛只是在旁观一群人在摆弄着一盘棋局——事实上我们也是一群棋子,不过只是站在了棋手的肩上。谕佳搔了搔脸:
“他们想要实行‘心智政权’,就必然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一切都经由一群训练有素的政治精英共同把持,在科学严谨的计算之后逐级分派任务,共同完成计划,从而使效率最大化。这样的设想目前看来依旧有很多漏洞,最为明显的一点就是,它的运转需要所有人保持绝对的理性。”
“但全世界有六十亿人口,想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所以才会有把全球人口降到五亿以下的计划。但就算只有五亿,那依旧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他们靠什么来保持这样一大群人的绝对理性?”
神谷一边叙述,一边思索着,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谕佳打了个响指:“《哈诺客书》中提到神为人类设置了守护天使,而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方式。”
“如其在上,如其在下。”
一句我不甚了解的话从弦千渡嘴里说了出来,引得谕佳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如果那些人偶能够被研发出来,它们也就成了属于这群人的守护天使。而且又因为他们还能通过以太传递意志,所以可以有效地控制这些人偶,不会再有人类违抗神的事情。”
每个人都是社会这台巨型机器上的一环,每个人的生命都依存于这台机器,我们现在的世界便已有了这样的趋势。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人类也许能活在一个更加崇高的社会当中,但那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已消失在这世上,而剩下的那些人,也要以一种圣徒般的理性为这种社会架构贡献自己的一切。
这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是久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我很清楚,神谷说的“万事万物该有的样子”一定不是指这些。
“我们能够毁掉这里么?让机器停止运转,还有那些灵魂停止思考。”
我看着眼前这几位默默不语的人,感到有些颓唐,不用他们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秋洋,即便我们拆解了这几台机器,抹杀了‘The Olympians’,三百人委员会也能在很短一段时间内选出新的世界执政,而且以现代科技的水平,复刻这样的差分机也是易如反掌。更重要的是,他们宣扬的那套思想已经普遍被这个社会接受,就算我们想要阻止这种趋势,最终也只是在螳臂挡车。”
神谷叹了口气,像是宽慰一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无奈。我重新回味丹泽先生在密室里说的话:当我们不知真相而需要面对抉择时,也许会踌躇,所以他选择让我们看到整件事的全貌——其实他也未必看到了全貌。但现在我们仅仅只是得出了一个大致能够自洽的答案,就开始犹豫不决,即使我们还没有面对某个抉择。我看了看神谷的表情,她也同样举棋不定,愁云密布的眉头散发着强烈的无力感。
弦千渡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但同样表情凝重:
“这就是人类在时代面前做出的选择,我们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路易说的没错,你们对他们的结社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加剧这种进程,所以他们并不担心你们这些在眼皮底下搞的小动作。”
我突然悟道了什么: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与他们在某一天也会殊途同归?”
池谕佳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反问我: “你真的相信他们能够寻得本源?”
看得出来,她平静的外表之下是积郁已久的焦躁。
我试图为自己辩解:“我指的是人类的灵魂一体化。通过以太传递意志,也可以看作是将灵魂合众为一,成为一种‘格式塔(Gestalt)’吧?说不定本源就在人类的灵魂当中呢?”
她当即反驳:“那样做只是把灵魂困囿在‘格式塔’中,跟人类的回归与救赎完全是背道而驰——况且我也反对那种罔顾一切的灵魂回归,没人有资格替另一个人在不知情的事情上做出选择。”
我默然,扭头看向一旁的夏洛蒂,她低头轻轻咬着嘴唇,已经沉默了很久,我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但又发现自己已经词穷到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我们又陷入了令人抑郁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