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云遥。
“师兄怎么这个时候来赏月?”云遥递了一壶酒来。
在宗门的时候,他们所住的地方与宗门子弟的住所相隔甚远,平素也无交流,基本上只是跟随师父修行,师父好静,两人又是极为耐得住静的人,故而终年清静,日常作息饮食也由二人承担。
平日里并无甚娱乐,唯几乐趣便是饮酒下棋赏月。
“睡不着,便起来了。”段囚飞温和地接云遥递过来的酒笑了笑,他长年来少眠,晚上经常只休息几个时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总是压着让他矛盾的石头。
“师兄在想母亲吗?”
“算是吧。”
“那想过父亲吗?”
“……有时也想过。”
“那为何不直接问问父亲呢?”
抿了抿酒,心下翻起矛盾的感觉,说不上来,自己当初改母姓、拜入玄牝宗,甚至发誓与父亲诀别。现下想起来怎么恍如隔世,是这么多年修行玄牝心法心境渐渐改变、性格慢慢变平和了吗?还是恨与痛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呢。
他曾经问过师父,师父说,曾经有一艘大船,船上的部件随着时间会损坏,随着旧的部件逐渐损坏,新的部件逐渐更换,终有一天,这艘船的所有部件都换成新的了,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吗?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你呢,你这么多年有想起过你的父母吗?”段囚飞问。
晃荡着脚丫,云遥道:“没有,师父说她收留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师父对你做了什么,当今世上论对精神世界的了解,她排第二可没人敢排第一。”
“谁知道呢。”云遥也躺了下来,“既是过去,对我而言便没什么意义了,只是,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
“今天舜华说天地大矣,前途辽矣,可是正因为天地之大人生之旷野无边,好像任何一个选择都会走向一个不同的结果,可是这么多选择,究竟哪条是我应该选择的道路呢?……就像师兄你,如果你选择加入空窍宗那你会有不一样的发展。我没有遇到师父,我也会有不一样的际遇。……无穷无尽的选择,抵达无穷无尽的人生。”
段囚飞默默地听她断断续续地讲完,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我俩还真是,一个困在过去,一个迷茫未来。”
“只不过这些选择恐怕都不是随意做出的,做一个选择总有做出的道理,哪怕最开始不在这条道路上,弯弯绕绕总会回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上,故而每一个忠于自我的选择都会引导着自我走向它该走的路上。
所以其实不必犹豫那条道通往那边,就像那艘船,每次修补都是必然要那样去做的,修修补补总还是……”
说到这里段囚飞突然愣住了,修修补补总还是那条船,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师父那个问题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给出了答案。
站在一个维度上,他发现人是一个比船还神奇的东西,船更新了部件会成为一艘新的船,人的身体变化逐渐长大与衰老却会带着旧的东西,人是一种能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生物。
对于其他死物或者动物来说,时间是一条单方向的直线,这样一帧帧画面是不能够中断的,他们的生存局限在捕食繁殖死亡之上;人却不一样,他可以回溯,可以凭借回忆享有此生。
所以人有时会被困在记忆里,困在时间里,像云遥这般没有九岁前的记忆,她的人生从某种程度来说才是不完整的,就像缺少胳膊一样,她不会被困在过去,而是会困在未来。
她没有机会完整地省视自己的人生,少了一块拼图借此无法拼成自己的人生拼图,同样的也无法试图从中找到未来的发展道路。或许就像那句上古箴言,认识你自己,这种渴望认识自己与了解自己的**促使每个人寻找自己的道路,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
在这样的程度上,如果能够突破自己,转而横向了解、尊重、关爱他人;或是纵向将自我的时间积累给下一代,或许这就是师父之前曾说的“人类文明,爱意永存”?
段囚飞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似乎又致命般地吸引着他。
他转头欲与云遥说话,却见她已经睡了过去,暗淡的月光下,平日温和轻柔的脸此时更为恬静了。
他笑了笑,是了,人类文明真是太过遥远的事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将云遥抱起来,几个跃起便回了房间,轻轻将她放下在床,盖上厚实的被子。
本来早就入睡了,是他睡到月中时分先起来的。
段囚飞本欲再理理刚才的思绪,谁知一躺回自己的床不知为何,一会功夫就入了梦乡。
察觉到同屋人熟睡,云遥这才睁开眼睛。
是的,趁着给段囚飞递酒的空档,她就小心翼翼地运用起了心法,悄悄施展了混沌氏之术的念由心生,一点点引导段囚飞的思绪走向。
准确来说也不是引导,所有都是段囚飞的所思所念,她只不过像助手一样指引他应该怎么表达。虽然初衷是希望师兄终日不要太过操劳、思虑过多,睡个好觉,毕竟自从他们出行以来,随着行程越来越接近玄嚣帝国首府上玄都,面对那个神秘矛盾的所在,本就话少的师兄已经越来越沉默。说起来这也是一种禁忌,从道义来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窥探别人**一样。
没想到她却伴随着引导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正如她在段囚飞思绪中意识到的,或许她是该尝试去了解下自己的生平身世了。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两人的共同记忆了。
心下对师兄说了句抱歉,却不自觉想起师兄最后说的那诗句。
怜取眼前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清晨,鸡鸣鸟叫,众人纷纷整理预备出发。
“既然如此想必几位也有要事在身,我们二人也不愿多叨扰几位,几位恩德我上官濯光记住了,来日必当报答,各位三国青年大会再见!”上官濯光抱拳,舜华也行礼。
“多谢舜华姑娘和濯光兄弟了。”段囚飞手持爵筎盘,这是诸葛家族的谢礼。
听诸葛舜华说,「爵筎盘」,取上古神兽玃如(jue ru)之白尾为指针,以奇门遁甲为术,相传由巧工派先师慎离与阴阳家槐离子前辈共同完成。
《山海经??北山经》有云:“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玃如。”
玃如身形矫健,其白尾被认定为是开启寻物寻人力量的关键,莫不灵验。巧工派专以兵器设计、制造、熔铸、维护为主,兼造机巧神兵,天下兵器半百皆出于巧工派,其先辈欧冶子更是铸剑鼻祖。
当今门主是八大宗师之一的铸剑宗师慎离,已是百岁高龄而仍致力于兵器铸造。伊勉的师父之一殷解侍,就是慎离的弟子之一,不过伊勉只能算通学兵器、机巧、杂学罢了,并不能算作巧工派弟子。
而巧工派、商贾派、墨影派、岐黄派也并称为天下四派,与天下三宗相对应,“三剑五绝八宗师,三宗四派分三国”就是这江湖的基本格局。
“当真是槐离子前辈所作?”唐璠玙问。
阴阳道士槐离子也是八大宗师之一,曾经也在社世宗向前辈修行研习玄学,后来开辟了自己的宗派阴阳家,常年云游不知所踪。
“这,其实我也不确定,我爹是这么说的,不过你们是社世宗弟子,想来也算是物归原主。”舜华笑笑,只是家族中无人修行阴阳之术,用不得,此时作为谢礼也是恰当的。
待得二人与虞周商队走了,众人才将目光看向这爵筎之盘。
说起来也奇怪,虞周只是给他们打打招呼,看起来和上官两人也不是很熟悉的模样,说是要去找蒙木泽熙剑算账,云遥瞧见他们却是往风马城的方向返程,莫非还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不过这算人家的家事了吧,她管不着。
“奇门遁甲事事无所遗漏,隐秘无所遁形,也不知这爵筎盘能否用上。”唐璠玙不禁皱起眉头。
“何不以九宫八卦先试试?”云遥走近仔细端详了一番爵筎盘,棕黑色的木盘所制,不知这沉木是浸润了什么竟显现出玉质光泽,一簇白色尾毛随风飘得透明轻盈,简约大气的木盘之下以细银雕刻着八卦刻图,一轮一轮隐隐可见微光流转其中。
“云姑娘也懂玄学?”唐璠玙问。
“只是皮毛。”
两人相对站定身形,爵筎盘凭空悬浮于两人之中。唐璠玙咬破指尖,以血在乾位画《请神符》,太极两仪相生而来,一圈圈蓝色光晕相错旋转,玃如尾毛突然直立如剑,在虚空中划出金色轨迹,九宫八卦图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