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云檀和尚的时候,我还在青州,那天我在楼上,研究要当一个炙手可热的当红姑娘,到底要梳个什么发型才好,可是梳头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我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结果来,然后就听见楼下一叠声甜腻腻的“姐夫~”。
据说啊,据说,有格调的楼子里,都是管上门来嫖的客人叫姐夫的,显得亲切,而妈妈说了,咱们要当就当最红的楼子,我也雄心万丈,说是我一定要成为全天下最红的姑娘,红到能到皇帝面前跳舞的那种——不过,当时我们都还是刚开始这门事业,大家都只是摸索着干,所以,我听见楼下小蝶她们一起喊姐夫是这种效果,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如果有格调的楼子都是这种气氛,那上门的客人也是挺不容易的。
不过,她们的声音很快就变了,楼下一片乱糟糟的,我本来就打算下楼去看看那个上门的客人——是,不那么矜持,不太像是个走红的姑娘,可我忍不住,大多数时间,妈妈会说我天生不是干这行的料,这种时候就是其中之一了。
扯远了,我当时连蹦带跳,没等人喊就从楼上下去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云檀和尚。
云檀和尚有个大光头——这是废话,光头上还有几个黑乎乎的戒疤——挺难看的,不过他后来自己说,这才证明自己是正经出家受戒的和尚,不是随便自己剃了头的假秃子,不过那时候我和云檀和尚还没那么熟,他当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些,反正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除了这个明晃晃的光头,和头顶的戒疤之外,就记得他脸上那种紧绷的表情,像是什么东西要崩断了一样。
后来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候的云檀和尚应该比他后来好看,唇红齿白的,脸又嫩又不禁逗,可惜我那时候竟没顾得上多看。
云檀那天穿的是件灰色的衣服,手里拿着个大斗笠——来的时候,这斗笠应该是戴在他的大光头上的 ,于是才有了那么一声姐夫,不过后来,小蝶她们就弄明白了云檀的身份,明白了之后,差点就直接把他乱棍打出去。
——好在她们没动手,云檀后来自我介绍,说他是摩柯寺的和尚,摩柯寺嘛,我也听说过,就是江湖里的一个名门正派,听上去好了不起的样子,但是因为不在我可能的客户列表里,我压根就是听过就忘记了。
我站在楼梯上,还想着这和尚到底能不能拉成客人,既然要当最红的姑娘,心里首先就不要存了偏见,谁说和尚不能来逛楼子呢?又不是哪家寺庙都管得严的,对吧?
云檀看见我了,就说他是来找我的,我当时一听,第一反应就是,糟糕,忘记头发还没梳好了。
——所以说,妈妈总说我不是干这行的料,大多数时间,她说的都是对的。
头发的事无所谓了,我和云檀和尚中间还隔着几级楼梯,我蹦下去,拉着云檀和尚就要上楼,还有点兴冲冲的,不过,我当时肯定是没拉动,因为云檀和尚后来说的那些话,小蝶她们都听见了。
云檀和尚说,他来这里,是因为他接到同道传言,说是有人在这里看见了随着魔教覆灭而失踪的魔教至宝,青蛇杯。
我眨了眨眼,一开始没弄懂他的意思,不过那时我好像还拉着他的手,发现他说完那句话,不仅脸上的表情随时都要崩断,就连整个人也紧张得不像话,我觉得挺好玩,就想逗逗他,我说,和尚,那你的意思就是,你怀疑我们这里有那个魔教的……呃,余孽?
然后我又想起他说来这里是找我的,就指了指自己,说,而我就是那个余孽?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魔教是什么,余孽这个词我也是想了想才想出来,不过这和尚一看,就像是会用这种大词的人。
这句话的效果果然很好,云檀和尚看上去更紧张了,我记得本来是我主动去抓他的手,现在反而变成他牢牢扣住我的手了,这样,我一时半会就走不了,他那段挺像个名门正派的自我介绍,就是在这个时候说的。
一起说的,大概还有些关于魔教和那时候覆灭魔教的往事,他提了三两句就不提,只说那时候魔教教主的遗孤一直没找到,连带着魔教的两个宝贝,一个叫青蛇杯,一个叫红袖招的,一个是能够辨认教主血脉的圣器,一个是谁也不知道用起来是什么样的绝世暗器;
然后,他还说,江湖上,一直有奉魔教这个失踪的少教主为主的人,他们一直想找到这个少教主和教中这两件圣物,认为这样就可以重建魔教,为此还杀了不少人。
说完这些话,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过,我只是觉得他故事讲得不错,声音也蛮好听,如果不是他捏得我手疼,我还想再听他细说。
我就对他说,你说的那杯子长什么样?我也挺好奇有没有这东西的,要不你把我放开,我给你找找呗?
要不怎么说云檀那时候好骗呢?我刚一说完,他看了看我,竟然就真的把我放了,不过,后来我问他了,他说,是因为他捏住我的时候,发现我没有内力,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再制住我,这才没继续扣着我的。
这话说的,就让我很丧气了,因为知道自己和小蝶她们加起来也不够云檀和尚一只手打的,而且他那时候也不是真心相信我,更不是真心想给我讲故事,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所以还挺开心,还觉得什么魔教啦,什么杯子的事,都很好玩。
之后,我就满楼子带着云檀和尚去找那个什么传说中的杯子,我们这个飘雨楼也不大,还是新开的,楼子里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姑娘,妈妈精打细算,说是有格调的楼子,有一个花魁也就够吃了,所以一切都要看我的努力。
——妈妈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明明天天说我,说我天生不是干这行的料,但实际上把一楼子的生计都押在我身上,所以我还是觉得,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我肯定能红起来,最后跑到皇帝跟前跳舞去。
我带着云檀找杯子,差点没把整个楼子都翻过来,妈妈看着挺不高兴,但是我可不管她,现在云檀是我的客人了,我和他干什么都得我说了算。后来杯子找到了,原来就是我每天喝水用的那个瓷杯,云檀找到的时候,那杯子还放在我的妆台上——下来之前,我还用这杯子喝了口水来着。
我问云檀,他怎么知道这杯子就是那个青蛇杯的?上头是有点弯弯曲曲的图案啦,但这不是做杯子的人随手画的吗?我从前觉得像云,歪着看又像朵花什么,但怎么看也不像蛇啊?
云檀说这就是青蛇杯的样子,他见过图,上头的纹样本来就不像蛇,他也不知道起名的人是怎么想的。
好吧,既然他见过,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又问他,这杯子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应该是妈妈和锅碗瓢盆什么的一起买的,买来估计也就花了……呃,一个铜板?十个……铜板?
好吧,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我好像从来就没关心过什么东西值多少钱这种问题。
妈妈这时候插嘴,说是这杯子确实是她买的,也不算太便宜,不过她看中这杯子能烘托一种忧愁朦胧的气质——气质你懂吗?来逛楼子的客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个气质。能红极一时的姑娘,都要带着某种独一无二的气质。
我看妈妈是不想让我好好接客了,这时候来打什么岔?
不过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她还说,她买的时候,就看见和这个差不多的杯子还有一打,可见这个杯子的图案也不是什么稀奇货,再者说了,就云檀这样的小和尚,以及那个给他告密的客人,都能一眼就认出来,说明这样子早就传得满大街都是了,她们楼里这个,八成就是个做工还行的仿制品,云檀这个没见识的小和尚,就是自己紧张兮兮,被人骗了。
妈妈嘴皮子利索,我一向说不过她,且这次我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嘛,我都拿这个杯子喝了好久的水了,现在再跟我说,这杯子原本是个死人的东西,从前还不知道是干嘛的,那多膈应啊对吧?
云檀又说,还有一个方法,能确认这杯子是真是假。说完,他就看了看我。
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了,这时候,我已经单方面认定云檀是我的客人了,就让他有话直说,我也挺想弄明白这杯子的真假的,云檀这次才不废话了,他说,这杯子的作用,是用来辨认魔教教主的血脉的,也就是说,只要是教主后人,将血涂抹在这个杯子上,就会有特殊的现象发生。
这下我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不仅怀疑这杯子就是那个青蛇杯,而且还怀疑我就是那个“教主后人”了!不过说起来,我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妈妈说我是她从孤儿堆里一眼挑出来的,不过,反正我也不怎么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她这么说,我就这么信。
要是能借此弄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世,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至于万一我要真是那个什么魔教的少主,云檀和他身后那个武林正道会拿我怎么办,我那时候还真没想过。
还没等云檀动手,我自己就在妆台上摸了把剪子,一伸手就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划得不太好,我本来想着只在指尖划一个小口子,然后一边嘤嘤嘤,一边挤出一滴圆滚滚的血珠来的,这样显得比较美观,但实际上我的动作实在是太豪放了,剪子又有点钝,后来云檀跟我说,他当时差点以为我是想自尽。
反正不管怎么着,我糊了一手血,还用这个血手去摸了杯子,把那个普普通通的,上头带着几道歪七扭八的青色花纹的瓷杯抹得是面目全非的,然后我等了一会,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问云檀,小和尚,你说的特殊现象到底是什么呀?
云檀说,我也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会有些变化,比如变个颜色什么的。
我又问,那你看现在这算是变了颜色吗?整个都被血糊住了呢。
他说,应该不算,看来这确实不是那个杯子了。
说完他就打算走,不过我觉得这事情这么结束,好像有哪里不对,云檀和尚看上去也不像是很放得下的样子,然后我转身就看见了心痛无比的妈妈,还有在门口挤挤挨挨看热闹的小蝶她们,于是我就随便拿了块帕子裹了手,另一只手指着她们说,一个都别跑,咱们今天都来放点血看看。
那天我玩得挺开心的,飘雨楼里所有人,包括看门的瘸子大爷都被我逼着放了一滴血——后来这些手艺活都是云檀在干了,他取起血来,动作特别赏心悦目,又干净利落,保证取完了摁住一会血就不流了,反正是比我自己割自己,看着利索多了。
人全都试完了,那杯子还是那个老样子,辜负了我和云檀的期待,云檀看我这么积极,也觉得我不太可能是那个少主,杯子也不可能是那个杯子了,于是他稀里糊涂的,就被我拉着上二楼,给我讲了一晚上的江湖故事。
我和云檀的第一面就是这样,后来他一走,妈妈就上来跟我说,说是她趁着我和和尚说话的时候,已经和小蝶他们连夜把行李收拾好了,既然这种传言都传出去了,那青州是不能待了,今后还免不了麻烦的!咱们飘雨楼现在就搬家。
我想了想,也觉得妈妈说得很有道理,尤其是昨天听了一晚上的江湖掌故,里头有不少都和这些年魔教余孽为了找到他们少教主闹出来的命案有关,我这才觉得,还好第一个听了这个传言赶来的是云檀和尚,要是换了个人,今天会怎么样,还真是很难说。
于是,等我们再次找到落脚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云檀和尚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当红姑娘的生活就是这样,客人总是来来去去,但是我自己,是永远不会久长地记着某个人的。
这时候我们已经安顿在了明州,作为一个外来户,为了再次打开局面,妈妈每天都在发愁,这时候她又忍不住数落我,说我除了这张脸,以及跳起舞了就和换了一个人一样之外,实在是没有一样,像是个能红起来的姑娘。
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一心要当一个红遍天下的姑娘,我看这明州就不错,正合适作为我红遍天下的起始,这时候妈妈还在发愁,说她真是看错人了,我就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之类之类,我被她念叨得烦了,就说要不然咱们就打出招牌来,说咱们飘雨楼,是摩柯寺大师也会被留下来过夜的楼子。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摩柯寺在江湖上的名声有多么响亮,他们寺里的僧人,本就少在江湖中露面,每次出来,还一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高人,不仅仅是武功高,戒律德行更加是高,至于有多高我是不清楚的了,总之说起来就是人人称敬。
可惜,我看云檀小和尚那样,也不像是那种神秘出尘的出家人,反而还挺好说话的,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来我们飘雨楼过了一夜,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妈妈肯定也觉得,咱们这辈子不会再碰上云檀和尚了,当时一咬牙就答应了我的这个提议,然后,我们在明州的局面就这么打开了。
那段时间我可真是忙,忙里忙外那么忙,来飘雨楼的,基本都是江湖上的客人——大家都想看看能迷住圣僧的,是什么样的妖孽嘛,我懂,我那时候还改了个花名,不叫轻容了,改叫仙仙——这说明妈妈也终于放弃了那个给我弄出点“忧愁朦胧”气质的点子,而是打算改走直白路线了。
行了,不用再提醒我,我知道我就只有一张脸还拿得出手了。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倒是越来越大,差点都快忘了自己这些名声,一开始是怎么来的了,然后,我便忽然又见到了云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