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的一声。
宫紫裳点亮了地宫墙壁上的青铜灯座。
光源照亮了很小一部分空间,宫紫裳的脚下是一片黑石铺就的地面,而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暗沉有如夜色的水面。
静谧的地宫之中,清晰的划水声响起,宫紫裳抬头去看,水面上,一道道优雅的弧线像是水鸟柔顺的羽翅,弧线的最前端露出一个时隐时现的头颅,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将五官牢牢遮住,黯淡的光线中,只露出一小截白皙柔弱的颈子。
——像是一手就能捏断。
宫紫裳站在原处,她看着那个人影无声地接近,等到那个人直直从水面里出来,就像是一茎忽然钻出水面的莲花。
她看见自己给那人递去一领洁白柔软的棉袍,这身棉袍看上去宽阔舒适,但她却一直觉得并不适合眼下的场合,她知道自己一会就会看到这身洁白的棉袍,被完全染成血色的场景——但,这又怎么样呢?
她听见过去的自己说:“你迟了。”
一如她自己的记忆。
那位从水面钻出的身影,已经裹上了她递过去的棉袍,她果然看见那身棉袍,几乎是在裹上那个赤`裸莹润的身体的同一刻,就立刻被那人身上的液体染成了深沉肮脏的血色。
滴答、滴答,一滴滴的液体滴落在那人脚边的黑石板上,地宫里的光线有限,否则,宫紫裳就能清晰看见,那些跌碎的液滴,同样有着鲜血的颜色。
这里是云韶宫的血池,只有她的母亲兼云韶宫主宫云韶,以及和宫主有血缘关系的人能来。
“姐姐胡说,明明是姐姐心里着急。”
这是个尤为甜美天真的声音,让人想起晴空中划过的云雀,又或者是邻家娇媚而不自知的少女。
可惜,
宫紫裳没有回答,她看着过去的自己转过身,将方才点亮的灯座从地宫的墙壁上取下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她正想转身,却发现那位身材同样娇小可人的“少女”,已经从背后牢牢抱住了自己。
“……姐姐是着急了么?也是,今天,是姐夫约好了,要来云韶宫提亲的日子吧?”
柔软的肢体像是菟丝子一样紧紧缠绕住了她过去的躯壳,小巧的舌尖伸出来,咬住了宫紫裳的耳珠,敞开的棉袍里,平坦的胸膛和小腹之下,是一个累累坠坠的东西,站在一个超然的角度,宫紫裳得以重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如今是一个回到过去的幽魂,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也没有人能看见她,她也只能依附在这副自己过去的躯壳上。但,她能清楚地知道她本人的所思所想,所有要隐藏的秘密,所有的恐惧和欲`望,所有的压抑和冲动,脑内闪过的每一个念头……
但,她终究只是知道。
她并不能将如今的自己的想法灌输到那个愚蠢而绝望的头脑里,她也不能指挥那副也曾属于自己的躯壳,让她做出和过去不同的举动。
所以,她也只能看着,看着宫青衣牢牢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她看见宫青衣身上的血衣渐渐染透,又将血色的印痕印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她看见自己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绝望又疯狂的念头,又一个个亲手掐灭——这对她来说,就像是看一本摊开的书那么容易,她看见她自己的恐惧,看见她自己在宫青衣说到燕西楼的时候,心中忽然生出的希望。
——燕、西、楼。
一丝古怪的微笑,在宫紫裳的心里泛起。
傻姑娘,他是不会救你的。她想。
他终究只会让你失望。
*
在云韶宫变成一地废墟之后,燕西楼曾再次来过这里。
云韶宫是宫云韶的一个妄念,她本来是那位废太子府里的一个舞姬,不过,她和别的舞姬不同,跳舞不过是她的副业,藏在太子府里练她的大易合欢赋才是正事。但,她却偏偏爱上了那位废太子。
不过,她虽然爱上了太子,太子却不知道她,之后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只不过,后来夺嫡之势渐起,风起云落之间,太子被废,当年的魏王、如今的皇帝被改立为新的储君,而就在这道圣旨发布的那一天晚上,曾经的东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人人都说,这是太子争位失败,不愿活着受辱,便举火自`焚了。
但,很久之后,大家才知道,当日,废太子并没有死,只是被宫云韶做成了活死人,又被她偷偷藏到了如今的云韶宫之中,更离奇的是,后来,宫云韶和这位已经是个活死人的废太子,还生了两个孩子。
也就是紫裳和她的妹妹青衣。
而宫云韶藏着废太子,又渐渐培养起云韶宫这一股势力,她心中的盘算,也不仅仅是这样而已。
若非如此,后来的云韶宫,也不会引来摩柯寺、归墟、无量山,三大武林圣地的联合围剿了。
眼下,燕西楼面前,一身素白的宫云韶立在一座殿宇的屋顶,她看上去不过双十年纪,眼角眉梢一片冷彻,但却遮不住眉目的无双精致,她像是一个冰雪铸就的精灵,又像是传说中雪肤冰容的姑射仙子。
他在这张脸上看见了宫紫裳的影子,他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她了。
她在避开自己,不管他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他都别想接近她一星半点,以他燕西楼日后的武功、声势、地位,和西海盟蒸蒸日上的影响力……他却永远不能实现自己这个微小的愿望,他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她了。
他曾经以为,她不过是等他去哄她,是,他确实曾经抛开她,去做他自己的事,他一时意气,也同意了她找人送来的义绝文书,但,
但!
在他的心底,他一直是觉得,紫裳会等他的,她对自己的依恋和缠绵,他自己最清楚不过,她并不是个爱流泪的人,但当他从云韶宫离开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将落未落,像是对分离怀着无限的哀愁——他那时候是过于无情了,但这也让他觉得,不管他走多远,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什么,紫裳是一定会等他的。
他是这么想的,内心深处,他并不将那封义绝文书当真,不过,他也同样没有回去。西海盟需要他,他的事业和武功,都不过刚刚开始,于是,一年又一年,当他终于回来,当他心怀眷恋地想起紫裳,当他想要再次和她联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柳砚庭,他就知道了,他那时候轻率地离开,对于紫裳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像是怕被灼伤一样,燕西楼忽然闭上了眼,他不想看到宫云韶,不,这不仅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无情和愚蠢,更让他想起紫裳在云韶宫时,被他扔下之后的绝望。
燕西楼胸中,一团内力渐渐集聚,前所未有的暴戾像是一团黑火,从他自己的五脏六腑燃起。
——云垂海立燕龙王,他的内功已经不是凤箫山庄的家传绝学,而是他观海势自悟,独出机杼的内功。
极于海势、极于风势、极于云势,变幻无定,磅礴无情,绝荡之际一往无前,收发之势泰山压顶,内功到了他现在的境界,就不仅仅是经脉运转的事,与之相符的心境同样很重要,故而,江湖中真正的高手都知道,面对燕龙王,千万不要给他积蓄气势的机会。
否则……
“……燕少侠远道而来,无端叫门,是否有失礼数?”
正在这时,燕西楼便听见了宫云韶清冷孤高的声音。
*
宫紫裳看着过去的自己,在乱石崩飞的战场边缘掠过。
对战的两人已经从云韶宫的水门边,一直打到了云韶宫里最高的那一座山上。
宫紫裳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激动,过去的自己也不完全是个傻姑娘,她确实将一切逃离的希望都寄托在燕西楼身上,不过,她终究是有能力,骗得燕西楼死心塌地不是吗?
至少,对于现在的宫紫裳来说,她心里是很清楚的,燕西楼曾经是她绝望中的一根稻草,曾经是她孤注一掷时,一定要讨好虏获的一个人,不过,他却从不是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宫紫裳一心相系的人。
她从没爱过他,她看上去像,但,那也不过是因为不欺骗自己,就骗不了别人罢了。
宫紫裳抬头看了一眼,那两人之间的对决层次太高,其他任何人都插不进手去,不管是云韶宫的人,还是如今被云韶宫人包围起来只得堪堪自保的鲁秉岚都是一样。以过去的自己的眼力,她应该还看不出来,如今的场面看似势均力敌,但实际上,宫云韶已经完全被燕西楼压制了。
云垂海立燕龙王,确实……名不虚传。
只不过,燕西楼有这等爆发,他自己也……
夜幕已至,繁星渐起。
“少宫主!”宫紫裳看见过去的自己转过头去,和另一位穿着宫里高阶执事服饰的女子对话,她们两人说了几句,事情发生的经过便很清楚,无非是燕西楼咄咄逼人,无端发难,实在是不将她们云韶宫放在眼里,可恨她们能力有限,却帮不上宫主的忙。
说到后来,那名执事看向宫紫裳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警告,就像是在说,如果少宫主要站在你情郎那边,那也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宫紫裳看见过去的自己镇定自若地发布命令,当然,不管燕西楼是她的什么人,在他不知好歹,向母亲出手的时候,他就只会是她们云韶宫上下共同的敌人,不过,既然母亲没有发号施令,让她们上前帮忙,这就说明她们在这里只会碍事,而燕西楼必定不是母亲的对手,她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各自散开,不要给母亲添乱。
但是,她也能看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心里颤抖的,无助的,绝望的,恐惧的,她是真的以为燕西楼不是宫云韶的对手,她恨他为什么这么鲁莽?她恨他为什么要这么轻率地葬送她逃离这里的希望?她恨他轻易将她筹谋多时的计划打碎,她恨他有肆意妄为的余地,她恨他可以不管不顾,她恨他不必如履薄冰,随随便便就能将她小心培养起来的一点希望毫不留情地打碎。
她恨他号称爱她,却永远察觉不到她内心真正的黑暗和痛苦,他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总是想做什么便去做——而他每次这样做了,却因为命运的青睐和他的身份武功,并不需要承担任何真正的后果。他是个幼稚而任性的人,即便是她掌握了他的迷恋,是他那颗心灵的主人,但,她也永远别想让他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是的,燕西楼迷恋她,但,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
不过,在她心里的一角,她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小小的希望来,或许,燕西楼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或许,他确实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或许,他确实能够打败母亲,将自己从这里带走……
这丝希望是如此的甘美而渺小,让她忍不住沉溺其中的同时,又不得不立刻警告自己,亲手把这一丝不切实际的安慰掐灭。
宫紫裳看着这一切。
……不,她想对过去的自己说,曾经的燕西楼或许如此,不过,现在的他,或许也不是她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百无一用的人了。
宫紫裳望向那两人对决的中心,燕西楼没有用他“此时惯用”的那支铁箫,全凭一双肉掌,日后在武林声威大震的绝浪五式配合他如惊涛海潮一般的内力,将宫云韶和她的一双软兵缠丝索压制得左支右绌,如今的宫紫裳看得分明,燕西楼能打出如今的气势,其实并不是因为他的功力真的达到了日后燕龙王的地步,不过是因为他如今的心胸已变,又不顾后果,故而可以以情感和意气,催动本来就最适合他的顶尖内功罢了。
但,这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打法。
换句话说,他掌力无俦,气势绝顶,不过是因为,他此时的胸怀中,就有如此多的块垒未浇罢了。
是吗?原来你还是如此后悔?
“轰、轰、轰!”
宫云韶和燕西楼脚下,一座楼台彻底倒塌,扬起的灰尘和石块之中,宫紫裳看着燕西楼从废墟里走来。
他身上有着不少血迹,这里头既有宫云韶的软兵给他造成的外伤,也有他自己强行催动内力,而留下的内伤,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带着这一场打斗带来的落落灰尘,他此时披头散发,丝毫没有他曾经一直甩不脱的一丝贵气,但,他看上去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只让人觉得落拓不羁,洒然肆意。
他抬头,看见过去的自己。
“紫裳,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她听见他这样说道。
在感受到过去的自己从眼角滑落一滴眼泪的同时,宫紫裳在心里喟然长叹,是啊,如果是曾经的她……她等这一句话,确实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