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 第4章 渔村篇（4）

却说大批村民迁徙勺南，也有孤寡体弱老人留守家园。

还有就是亲人为海里的怪物所杀，心中郁愤难平，守着亲人的墓碑，望着大海，恨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他们摩拳擦掌，并不为明天打算，一心想着怎么报仇。

当别人收拾家当准备逃难的时候，他们的面色就显得太平静了，低着头，心无旁骛地削着木头。

直到这一根木制的长矛，笔挺锋利，像是直向苍天的一把剑一样。

一根……

两根……

三根……

十多根……

几十根……

烧一锅滚烫的沸水，将它们都放进去，再倒入含有大量剧毒的乌头粉，让木头们通过浸泡，充分吸收毒液，达到淬毒的效果。

但是为了保证效果，风干后的毒矛又进行了二次涂抹淬毒。

一切工作准备就绪，保证有去无回，不把敌人杀死，就让自己葬身海底的觉悟。

他们带上所有武器和装备登上了船。

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岸边，明明是太阳当空，海上却升起了迷雾，完全阻碍了他们的视线。

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

在船上的村民们却一心只想复仇，沉着脸色，紧握长茅，随时提防海中的那只可怕怪兽突然冒头，他们也预备着毫不犹豫地对它痛下杀手，一击必中。

然而白雾越来越深，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海上的哪里，离岸边有多远，甚至对于时间的流逝，都感觉变得迟钝了。

然后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一瞬间，不，也许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

怪物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迷雾之中，出现在他们的船只后面，等村民们忽然觉得海上气息变冷，回头去看时。

——那是一条巨大的蓝色蛟龙！他们只看见了那蛟龙的头浮出水面，它可怖的龙首，就像一间大房子，就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视野。

蛟龙金色的瞳孔，似乎暗藏整个星空的奥秘。此时只是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嘴边垂下的两条长长龙须，随着气息迎风飘拂的一瞬间：

摄人的气息像是一股飓风，扑面而来，不多会，五六只小船竟然全部翻倾。连同着船上的村民，和他们还没来得及用上的武器。

所有准备和预谋都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迎接他们的是海洋的地狱。原本善于水性的村民，一旦落了水，似乎完全失去了与大海的熟悉，每一次经过他们的水，都像是要他们命的绳索一样。

勒着他们的脖子，捆住他们的双手，绊住他们的双脚。

就算是最钢铁的汉子，此时心中也不免涌现出一股绝望和痛苦。

难道就要这么死去了吗？

和他们家里面的人一样，凄凉的死去，凄凉的被折磨。

一想起枉死的家人，所有的脆弱和绝望同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都不能泯灭的复仇怒火。

他们握紧了他们在这片地狱中唯一能握紧的武器，便奋力地挥出长矛，刺向那完全不可能战胜的蓝色蛟龙。

顿时，混战过后，海洋一片血色。

那些甚至还没有蛟龙胡须粗壮的长矛对于它来说，只不过是给它挠痒痒罢了，根本刺不透它的钢筋铁骨。

那些所谓对人类来说是致命的乌头毒液，除了污染海洋之外，也无法对蛟龙造成分毫的伤害。

村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可是他们奋不顾身的赴死和攻击，还是惹怒了蛟龙，让它想起了这些年，俯首于人族大能之下的屈辱记忆。

顿时，海面上，风起云涌，乌云密布。当蓝色巨龙自海中腾空而起的一瞬间，仿佛天地都在之颤抖。

整片海面如同沸腾，无尽的狂风涌起，一股压迫感十足的力量，冲向那守护着东胜神洲和平的巨**阵上。

然而一旦撞上无形的法阵，就好像一朵浪花一样拍了过去，又被打下来。

腾浮在海上的巨龙知道，结界还没有损伤到他可以冲破的程度。

但是它过不去，不代表它的力量就无法过去。

便引天地灵气，风吹云，云散作雨，倾盆大雨，顷刻成绵绵不绝之势。

天上有雨，地上有浪。

无穷无尽的灾难向岸边的人间袭去。

于是，等到招娣赶回村子时，就发现所有的房屋已被大风吹至坍塌，甚至有些近海的房子残躯已经完全漂浮在海面上，被一波又一波侵蚀的潮水所带远。

这还是自己的家乡吗？

断井残垣，空无一人，了无生气，好似鬼城。

“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

招娣在一片废墟里大喊，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村里面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

却没有人回答她。

茫然失神的她就这么走到了良玉家的位置。

“良玉……”她费力地挪开那些木头，碎石。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好朋友，但又不希望真的在颤抖的手下找到她。

如果真的看到一抹血迹，或者是像那艘船上一样的残臂断肢，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呢？

她还没有想好。

只是心情无尽地灰暗下去。

心中的弦忽然有了异响。

直觉上是危险的临近，却又不知危险从何而来，如何防备？甚至疲惫迟钝的身心已经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就听不知何处喊出一声：“招娣小心！”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人抱住了她，把她夹在怀里，连翻个几滚，带着她避过了海面上突然飞射而来的粗壮水箭。

那破坏力极强的水波，打在以及塌陷的房屋上，像是一个炸弹一样，又把已然破碎的房屋进一步地炸个粉碎。

招娣稍微定神，才看清救下自己的人是村里的牛二哥。

他本来是下一届村长的人选，但因为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死于海难，心灰意冷之下，愤而选择留下来和海妖抗争到底。

他和招娣打过几个照面，虽然算不上熟，但还是对她多加照顾。这会儿也纳闷，原本跟爹娘迁徙到勺南的小丫头，怎么突然回来了？

此时也不容两人叙话，牛二哥立即抱着招娣往高处跑。

与他们相对的另一面高坡上立刻有人冒头，向刚刚袭击招娣的方向，连射了好几只箭。

结果自然是海面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牛二哥把招娣带到了，高坡之上临时搭建的营地，和村子里面幸存的人见了个面。

多么庆幸，这些人里面竟然有良玉。

两个虽算不上就别重逢的好友，又是各自历经生死苦难的幼童，立刻相拥而泣，哭作一团。

情绪安定下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村子里面留守的人，远没有那么铁石心肠，在不念生不念死，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善良和同情再一次占据了他们的心扉，让他们救下了平时避之不及，危难之时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小良玉。

只是事情的发展，也远没有招娣想象得美好。留守的村民七损八伤，他们想要向海妖复仇，却葬身海底，唯有少数意外被海浪冲回了岸上，仍伴有手脚麻木，头晕呕吐的症状。

而招娣最在乎的良玉，也愈发地羸弱，干瘦眼下一片青黑，脸上再无半点血色，一些陈旧未愈的瘀伤现在也浮现于灰紫皮肤的表面，就算招娣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死亡的阴影依然盘旋在她周遭，久久不散。

傍晚用餐的时候，大家问起招娣怎么跑了回来，她爹娘是否知道她回来找良玉这件事。

招娣思索了片刻，并没有隐瞒，而是选择如实告知：“他们养不起我和弟弟两个孩子，决定把我送给别人家，我不想去，就跑了。”

众人听后都是一阵叹息，只有牛二哥劝了一句，“你爹娘把你送给别人家，是为了你能够活下来。你回到这里，便是一只脚踏进死门。”

招娣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直截了当地说，“可人总会死的，不过是早晚而已，又有什么区别？”

年长她的人都笑笑，并没有和她强硬地说理，只是喝了一口热酒说：“还是有些不同的，等你长大会知道了。”

晚上，招娣和良玉睡同一张小床上，用很细小的声音在对方耳边说话。

“招娣，你真的不回去找你爹娘了吗？”良玉问。

“不回去了，他们不要我，我也就不要他们了。”

良玉又问，“可留在这里也很危险，我听牛二哥说，海里面有巨龙，你不怕死吗？”

招娣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道：“我从来都不知道逃难有什么好，像牛二哥这样带领大家反抗海妖，我也觉得挺好的，我乐意和他们待在一起。要是有一天要死的话，那就死吧。”

说着她握紧了良玉冷冰冰的手，“况且我也不怕死，我们两个不是在一起，做什么事都不是一个人，所以我不怕。”

“那我也不怕了。”良玉便于漆黑的夜里，弯起眼角和嘴角，微弱着微笑，成为了地上的月亮。“本来我以为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还是回来找我了。死的时候我们拉着手，求天神老爷保佑我们下一世也能做好朋友。”

招娣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应下了这个承诺。

她有预感两人的死亡很近，与此同时，距离他们来世相见，约定的实现也很近了。

次日，依然是阴雨绵绵。

海水不断入侵海岸，吞噬了大片的陆地，几乎要逼近他们所在的高坡了。

他们自然可以选择走，但也可以等待最后的决战时分。

村民们还是那套老程序，削箭、火烤、淬毒，向往生或向往死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地过。

倒是招娣，对他们使用的弓箭有些好奇。

牛二哥在附近巡逻了一圈，无事索性教招娣拉起弓来，“这弓虽轻，你要拉动它却是不太容易。”

不服气的招娣一试，果然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能够将弓拉满，松懈之际，弦就弹回去了，自己的手也被震得飞痛。

牛二哥笑道：“行了，这不是你们女孩子家家玩的东西。去别处玩吧。”

“我再试试！”

在牛二哥的指导下，她第二次，果然比第二次有长进。

但也不过是折磨一下手臂而已，所谓的搭弓射箭，瞄准，根本非一时就能练成的。

但她好学，坚持的精神，也值得夸赞了：

“可惜你是个女孩子，要不然勤加练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射箭的好手。”

招娣连听了几次女孩子，不乐意了：“女孩子又怎么样，我虽然拉得不好，但总有女孩子能拉得好吧。”

牛二哥不喜欢和小孩吵嘴，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头，“行啊，那你就争取做一个比男孩更厉害的女孩吧！”

这个愉快轻松的片段过去，临时营地里的村民，依然是面容坚毅，心情沉重。

雨，越下越大了。

潮水在不断地逼近。

意味着，藏在海里的那只蛟龙也在暗中窥伺他们，随时准备对他们发动攻击。

而他们也做好了和它决一死战，同归于尽的准备，就算不能，至少也得拼上老命在它身上划出一道大口子，或者撕下一块肉来。

这种悲愤而坚决的情绪也感染了，还是个孩子的招娣。

安抚惴惴不安的良玉之后，她也来到高坡外面，和村里人一同注视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海水距离他们的高度已经不足五十米了，他们必须抢先动手，要不然就是等死。

已经搭好弓的村民们着急地问：“怎么办？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只恶龙在哪里？”

牛二哥注视着深沉的大海良久，最后下了一个决定，“岸上看不到，我去海里找！你们注意我的位置。”

他很清楚自己说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但此时除了尊敬和敬佩，再也没有更多的情感了。

看着牛二哥拿着长矛离去的背影，招娣也下了决心，她跑回帐篷旁边，对着担心不已的良玉，“大概就是今天了。”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今天就是我们的死期。

但她不觉得害怕，胸腔里涌现的全部都是激情和热血。她想跟着牛二哥那样的英雄，好好地大干一场。

良玉明白她的意思，目光虽然忧愁，但还是朝她点了点头，伸手和她的手交握在一起，把自己期许的力量全给了她。

做完这一切，招娣就跑了跑了回去。

她这样的小人，还用不了弓箭或者长矛一类的武器，但她有一把淬了毒的小刀。

关键的时候也许可以给蛟龙来那么一下，就算不行，她也还有牙齿，但凡有机会靠近它，她就是硬要在这恶龙身上咬一口，吃它的肉，喝它的血，这才算过瘾，这才叫出恶气。

或许这个机会永远都不会到来，但是她还是满心地期待着，随时准备着。

只见牛二哥已经跳入了水里，他这位弄潮的好手，一手抓着长矛，一只手往前推进游泳，往更黑更阴沉的海域游去。

所有人也就注视着他的方向。

忽然一个浪涛打过来，直接把他给吞没了

招娣心中顿时一紧。

有些紧迫感拉满的村民，下意识就要弯弓射箭，却被村里面的老人叫住了，“别乱来，先看看，还不确定那恶龙在哪里，也不能误伤了自己人。”

他们又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儿。

只见牛二哥消失的那片水域，不停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似乎在水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动荡的漩涡似的。

神经紧绷的一瞬间，距离水域不远的位置开始流淌出一片鲜血。

“放箭！”村里老人一声令下。

忽略掉所有心痛和不舍的情绪，弓箭手们数箭齐发，齐齐射向水里。

箭雨如注。

雨如箭。

全部没入水里。

水下的庞然大物终于亮出它的形态，裹挟着水抖落着水，发出像瀑布一样嘈杂的声音。

一只巨大的蓝色蛟龙从海中腾空而起，它的身躯如同山脉般庞大，也许有十几米不几十米那么高，头顶着像鹿一样的龙角，金色瞳孔如两面大镜子，沉吟之间，白色的胡须乱飞。□□修长的像是蛇一样的形状，只就尾尖略微不同，有一块巨大的鳍片。

摆头之间，就将所有的箭雨打了回去。再怒摆尾，就把抓着它的尾巴不放，并刺入长矛的牛二哥扇到了高坡崖边，顿时叫他粉身碎骨，命丧当场。

随即，将目标立即转向，那些敢于对它射箭的渺小人类，嘶吼一声，龙吟如同雷霆般在天地间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怒与威严。

这就是海妖吗？

这就是人与妖之间，能力的巨大差别吗？

所有的村民都不会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中还是潜意识地对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产生了难以泯灭的恐惧，和要臣服的冲动。

但恶龙并不会给他们求饶或者反抗的时间，他强而有力的尾巴扫起千层浪花，顷刻间，海水高涨，如同水幕，扑向了岸边的人。

稍微能反应过来的人，第一时间是逃跑。但滔天巨浪冲向他们的速度太快了……

一旦落入海里，完全失去了岸上和高处的优势，他们将彻底沦为恶龙的玩物。

站在原地的招娣下意识地对身后的良玉说，快跑。可实际上知道病重的良玉根本跑不了。

她救不了好友。

也明白自己没有生还的机会。明白凡人自然难以与妖力强大的海妖为敌，像是牛二哥那样坚强强大的人，在它面前也不过随手可以捏死的蝼蚁一样。

但她还是想效仿他，扑到恶龙的身上，扯断它一根胡须，或者撕掉它一片龙鳞。

这种念头，强烈到让她忘记了要去逃走。只思考着如何实现这一切的可能性。

哪怕，死亡近在眼前。

天地为之静止的一瞬间。

出现了。

一个太垣观的道士，冲在了他们所有人的最前面，迎接着无可匹敌得像天一样高的巨浪。

以渺小对抗恢宏。

以个人对抗世界。

那么微小而又单薄的身躯，但在天地战胜他的意志之前，世间上的一切事物都不能越过他分毫。

那身背法剑的太垣观道士，杏黄道袍和发带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道心却稳如磐石。

右拳后放，左手的食指中指伸直，点向眉间，带着无比地自信和坚定，他朗朗念道：

“太一有言，混沌之先，空洞之中，导运御世，开辟玄通，气清高澄，积阳成天；气结凝滓，积滞成地。九气列正，日月星宿，阴阳五行，人民品物，并受成生。

一字记之曰，分！”

随着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食指和中指向前一斩。

言灵之术，大显神威：

巨大的海浪竟真的在他面前一分为二，向两边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