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落地的黑白棋子拼尽全力撞击地面,却只留下几声清脆声响,随即归于沉寂,杂乱无章。
多亏楚黎晔一番话换来的片刻沉默无言,那几声转瞬即逝的击地之音得以入天子之耳,无上荣耀,也无限荒唐。
“虽然证据确凿,朕也相信穆家的清白,但终归过了许多年。若要重提旧案,还要有恰当的契机。”
“臣弟听凭皇兄调遣。”
初遭变故之时,楚黎晔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当朝呈上状纸与证物,亲手将太后与江家打入地狱,然后在大仇得报的快感中虚度余生。
可那些曾读过的圣贤书和亲眼见到的民生疾苦却偏要背道而驰,凭着数年的坚持不懈,一笔一画地把“家国”二字刻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日益清晰。
后来,深埋在心里的那抹红艳倩影却又出现在他面前,却带着向大梁复仇的决心,彻底将他推入两难之地。
种种阴差阳错之后,他此时只能答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似乎如此他便暂且不用做出抉择。
“陛下,太后宫中的季姑姑求见奕王殿下。”在殿外候着的宫人肃声禀告。
宫人口中的季姑姑,本命季菱跟随太后多年,和李忠共为太后的左膀右臂。此时前来,自然是勉强披上“母慈子孝”的皮囊,以探病为由。
熟稔地转达太后的关切和探问之意后,季菱又带了几分后怕的神道:“此次遇刺幸好是有惊无险,那些贼人当真是胆大包天,幸而禁军办事得当,否则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太后特命老奴请陛下捉拿凶手,给奕王公道。”
说完这番“满怀关切”的话后,季菱忙跪下请罪:“老奴僭越了,望陛下恕罪。”
“无妨,黎晔也算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关心则乱,何罪之有?”楚明渊示意季菱平身,又转头问一旁的楚黎晔,“对行刺之人的身份,黎晔可有什么头绪?”
“臣弟后怕之余,倒也想过此事,却实在没什么头绪。”楚黎晔把手从那棋盘上移开,“刺杀之事本就防不胜防,此次是臣弟疏忽了,多亏禁军及时相救。日后,也只好有劳皇兄查出刺客身份了。”
禁军直接受命于楚明渊,负责上京守备事宜,却如此巧合地出现在穆氏陵园之外,及时救下楚黎晔,绝对不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释的,此事殿中四人也都心知肚明。
眼见话头挑到此处,陆乙不禁暗暗担忧楚黎晔的处境:季菱冒险提起此事是为试探楚黎晔和楚明渊的态度,但楚黎晔提及此事便有几分挑衅质问之意,难免会引起猜疑。
武艺逐年精进,谋略之事却止步不前的陆乙干着急了片刻后,如逢雨后甘霖般地望向即将燃尽的香,“陛下,时辰不早了,奕王殿下应当用膳了。”
说完这话后,陆乙默默认同了自己抢了太监的差事的说法。
虽然法子不甚高明,可到底是成功让楚明渊和季菱离开了鸿雅殿,陆乙不由松了口气。
"陛下,老奴还有一事禀告。"离了鸿雅殿后,季菱行礼道。
楚明渊闻言屏退了跟着的宫人和正经太监,只留陆乙随行,拐进了御花园旁侧的僻静小路。
“陛下,太后命老奴提醒陛下,此次行刺之事是陛下和太后合谋之事,望陛下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母后未免过谦。此次用燕云余孽为由,引朕试探奕王,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楚明渊早已同太后势同水火,此时倒是能同季菱开门见山,坦诚交谈。
前几日太后派段恒告知他查到燕云残余势力,且那些余孽听命于楚黎晔主动求娶的王妃颜清岚。
自那日楚黎晔同他深谈穆家的冤情后,楚明渊便对自己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起了疑心。有了这点疑心为基础,再加上敌对之人的确凿之言,出手试探的决心自然下得格外容易。
并且,就算是太后存心挑拨,他也想借此机会摸清楚黎晔这些年究竟培养了多少势力,再盘算应该如何处置楚黎晔。
可折腾一番后,禁军到时只在陵园周围发现楚黎晔手下一名暗卫和肩膀被刺穿,藏在枯藤屏障后的楚黎晔,搜遍了陵园和密林,都没能发现太后和楚黎晔的人,连尸体都没有。
太医昨日也已回禀:那伤处是用了十足力道刺出的,绝不是刻意为之。
眼见了楚黎晔左臂已然无法自如动弹的惨况,又会想那日楚黎晔答应前往边关时的风轻云淡和干净利落,楚明渊心中难免又多了几分愧疚:或许楚黎晔只想为穆家伸冤,并无不轨之心。
清算得失之后,楚明渊便几乎断定此次是中了太后的计谋,毕竟若楚黎晔身死,便再无能名正言顺地重提旧案之人。
“太后并无欺瞒陛下之心,望陛下明鉴。”察觉到楚明渊强压下去的怒意,季菱也并不意外,随即行礼告退——目的达到了,自然不必再留。
亭中一时只剩楚明渊和陆乙两人,楚明渊轻声开口:“陆乙,你是否晔觉得朕此次对不住黎晔?”
忽然得到和皇帝推心置腹的机会,陆乙只暗暗叫苦,后悔没多学些权谋之术,只能硬着头皮道:“臣不敢妄自评判陛下之举,但臣以为,奕王殿下不会勾节燕云余孽,更不会对陛下不利。”
虽然无意趟朝中党争的浑水,陆乙却不愿对楚黎晔的事袖手旁观,更不想看到他和楚明渊反目相争。更何况他断然不会相信楚黎晔真能做出勾结外贼窃国的事儿。
“但愿你以为的,是对的。”楚明渊正是看重陆乙的率真和忠心,才对他信任有加,听了他的话后,对他委以“重任”:“你得空和黎晔谈谈,让他这两日收敛一些。”
比起忍辱负重,筹谋多年的奕王,他还是习惯把楚明渊当做那个任性荒唐,做事不计后果的幼弟。
随意斩杀太后派去的太医,坚持以民间之礼下葬王妃,还非要葬到穆家园陵,这种种他此前认为的挑衅天威的作为,此时都成了楚黎晔同太后宣战的任性之举。
大概人心如此,怀疑时,一举一动皆是疑点;信任时,哪怕穷凶极恶也可以变成情有可原。
湖心小亭中,陆乙忍者腹中饥饿之感守着沉思的楚明渊彻底错过午膳,鸿雅轩中,楚黎晔很有食欲地饱餐一顿,随后撂下“不忍给皇兄和母后添麻烦”,自行离宫。
为了与坊间传的“哀思之情,与日具增”的传言相符,楚黎晔回府后便直入悦竹殿。
早一步翻窗而入的柳忠和柳义恭敬地站在书案旁,柳义先一步朝楚黎晔拱手道:“王爷,属下已安全护送那位,小公子到穆溪镇,他一切都好,就是十分担心王爷的伤势。”
“安全便好。”楚黎晔把“挂念”二字细细品味,又珍之重之地放在心上。
“王爷,当日只是一切如王爷所料。只是,本该在陵园中的尸首似是被人清理了,禁军和我们的人都未曾发现。”柳忠非常体贴地等着自家王爷收了唇角淡淡的笑意才开口回禀。
“既然替我们解决了麻烦,便先认为是友非敌。”
那日楚黎晔收到来历不明的消息:太后要在送葬之日刺杀他。
本来他并未全信,只因早已得知太后查到了倾陵阁,又联想到前几日楚明渊前往万寿宫探病的消息,他便准备陪太后和楚明渊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甘心做做一回“蝉”,借此消除些自己那位多疑的皇兄的疑心,也是为倾陵阁争取些时间。
但为了护颜清岚安全离开,那条原先用于堆尸体的密道临时换了用途,刺客尸体因此无法妥当处理,却不想竟凭空消失了。
“暗中助我们处理尸体的人,应当与那日送信的人有些联系。”此次能化险为夷,着实离不开那股势力的提醒和帮助,但他眼下实在猜不出那到底是谁的人,此时也无意再细想,“此事暂且不提,安乐侯府和倾陵阁如何了?”
“安乐侯府周围有几名暗探,为免打草惊蛇,属下并未处理。至于倾陵阁,属下暗王爷吩咐前往琼玉馆,木公子只说一切都好。”
又交待了些琐事后,柳忠和柳义便原路沿窗返回,留下楚黎晔一人在悦竹殿真正做了独守空房的苦命人。
烛火长明,无声地伴着端坐案前的楚黎晔。
提笔良久,楚黎晔终究没写下一字。虽然想先准备些信,但如今都不知颜清岚身在何处,千言万语都好像没了归处。
不知坐了多久,左肩上的伤处隐隐作痛,扰得他更加心绪不宁,紧闭的窗子此时却又响起极轻的“笃笃”声,简直是乱上加乱。
忍了片刻,那声音仍未停止,楚黎晔做了人佛皆杀的决定,起身快步走向那扇雕花木窗。
可谁知,窗子将将打开一条缝,一只雪白的鸽子便拼命冲向楚黎晔,迅猛非常。
兵贵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