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上演的第七日,太子病愈临朝,一早就有内官向郭府传了消息。
郭太师便早早地着了官服,上了马车,位列在宫门口,等待入宫议事。
许安泽以往不到开门时间,从不早到,今日居然起了个大早,也站在宫门口等候,平日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事的大臣们,也不敢再多话。
这几日门里门外都如菜市一般喧哗,就连侯朝的时候,武官嬉骂声不断。
今日门口却是鸦雀无声,郭睿明只觉得可笑。
郭太师位列太子之后,看见太子临朝,便主动上去行拜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许安泽缓缓回身望向郭太师,本来幽沉的脸上,瞬间变得如沐春风一般,他连忙弯腰去扶:“岳丈哪里的话,您的腰一向不好,快些平身。”
郭太师垂目,低声道:“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太子殿下还是唤臣官职为好。”
许安泽眼眸微眯,笑道:“是,太师说得极是。听闻这几日太师也病了。今日来朝,可是好些了?”
郭太师回道:“多谢太子殿下挂怀,人老了,毛病自然多,恐是知天命的时候了。”
许安泽听郭太师如此说立即脸色大变:“太师不可胡言,你是股肱之臣,有匡扶社稷之功,这东陵的万里江山,还需要太师出谋划策,可轻易病不得。我让御医院院首去入府给太师瞧一瞧开个好药方,可好?”
郭太师诚惶诚恐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老臣不过就是一介书生,入了仕,自然是一切以国事为重,万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本分,太子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许安泽摆摆手:“太师太过谦逊了!”
郭太师垂眸问道:“太子殿下前些日也辍朝了几日,听闻睿明所言是风寒,不知殿下风寒可是好了?”
许安泽点头:“好了许多了,这几日不临朝,听闻大殿之上已经吵翻了天。恐父皇忧思过甚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便不敢在宫里长休。”
郭太师一脸欣慰之色:“国有殿下,必乱不了。”
说道这里,宫门打开,内官扯着尖锐的嗓子喊道:“放朝!”
太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郭太师请!”
郭太师亦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殿下为君,殿下先请!”
太子嘴角上扬,也不再推脱,一步跨入了大门之内。
郭太师跟在后面,眼底有冰霜凝结,寒冰刺骨。
看来那日与郭睿明所言的担心,已经不再是担心了。方才太子三番五次试探其心意,已经是准备立规矩了。
先以岳丈之称,试探其不臣之心。
若他顺着那话说,太子必然认为郭家自持身份想做阶跃之事,更加堤防。
而后说道朝堂之乱,想看他的态度。
他直接言道,有太子,必不会乱。明示他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
最后又一次请他先行,试探其是否真的心存君臣而非功绩。
若是第一次试探是明探,那么第二次试探则是不露声色,若是他先行,那必然后面跟着的是滔天祸事。
看来太子也担忧许安归归来这件事,郭家态度如何。
但太子心思一向深沉,这次试探未果,不代表下次试探也未果。如果真的心怀不轨,恐怕经不住几次试探。
有君如此,郭家如何才能安枕无忧?
从宫门到议政殿,虽然只有半盏茶的路程,但是郭太师却是一盏茶凉到心底。
当年为保太子成事,他也算是鞍前马后,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太子的事情。而今太子不仅不想念恩情,还在步步试探其心思,其心其意都让郭太师悲痛欲绝。
郭太师跟在太子之后,看着太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高耸的白玉石阶,一步一步走向天下万人瞩目的位置,觉得此刻跟着太子前行,脚下是凌冽不融的寒冰,身侧是灼热不灭的烈火。
哪怕是他位居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就是泥犁之所,再无期盼。
太子凉薄,他并非今日才知。
只是那时他心中也有一个流芳百世、载入史书为后世传颂的念头,才不管不顾地去做了。
而今八年流光飞逝,再回头看去,竟警觉自己只不过就是走了北寰将军那群人的老路而已。
肃冬刚刚来临,离春日还有漫长的几个月,万物静寂,静待春来。
但,这偌大东陵都城却是暗潮汹涌。
谁都不知道来年春日,还有哪家可以攀枝成勋,哪家又落雨成泥。
想要在这夺嫡之争里明哲保身,或许只有抢占先机这一条路可走了。
郭太师想到这里,心中似有决绝之意。
*
今日朝堂之上,虽然再也没有泼词入耳,却也是争论不休。
御史言道,六殿下仰仗军权,擅自出兵,亦是藐视国法。杀太子身边大监,便是藐视君上。这两者皆是重罪,不可不罚。
武官反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乌族三番五次范境,六殿下主动带兵出击绞杀乌族有何不可?难不成人人都跟你们这些缩在御史台的魑魅魍魉一般,玩弄嘴上功夫,那边境三国就此归顺我东陵?
这话音未落,又有御史站出,道我东陵□□坐拥强兵百万,民富力强,就算是一时失利,也不过就是暂时。六殿下不过就是夺回本应该属于东陵的地盘,就算有功,也不足以抵过!
武官听这话笑翻在地,道,说这话的人,意思是谁都可以带兵打胜仗了?那这位大人那日八百里军报来临之时,为何不出列请战,脱下官袍换上戎装?现在六殿下大胜,解了边关之危,你们在这里逞事后诸葛、口舌之快?
御史们自知这话无法再接,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经无话再说了。
七天争论不休,能说的不能说的、能吵得不能吵的基本都已经辩过一遍了。
武官们冷嘲热讽的重点在于,你行你上,不行就闭嘴。
御史们那点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做文章,基本也做不下去了。
东陵帝坐在大殿之上闭目养神,任由武官与御史们吵吵。
今天忽然御史们无话可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无论怎么辩,许安归平定了南泽战事,解了攻城之危,确实战功赫赫。
大殿之上忽然安静了下来,东陵帝也张开了眼睛,问下面:“吵完了?”
御史们个个跟打了败仗的公鸡,垂头丧气。
看着御史们这样,东陵帝忽然觉得好笑,他仰着下巴问:“所以你们吵了这些天,吵出个什么结果了吗?”
殿下一片安静。
“太子你说说罢。”东陵帝看向太子,既然今日太子上朝了,必然是要来说话的,不然这群御史也不会就说了那么几句就闭嘴了。
太子轻咳一声,行礼:“回陛下,方才御史们与武官们争论儿臣全部都记下了。双方争论的无非是赏还是罚。”
“嗯,是赏是罚啊?”东陵帝问道。
太子言道:“其实这事,无论是谁,都是道听途说,不如陛下招六弟回来,让他亲自面圣述职,听了六弟自己的说法,再言其他岂不是更好?他在东陵北境八年,熟知北境游牧民族的秉性,北境八年国泰民安。此番去南境又夺回失地,本就是战功赫赫,理应嘉奖。但,御史们上奏之事,也是兹事体大。这些年东陵推行新政仰仗的就是国法严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皆是立在国法之中。我想六弟是一个明大理之人,此番回来述职,定然不会怨怪御史台多番严厉上表。”
帝君听了太子的话,心中止不住地冷哼,不管怎么说太子总算是没有在明面上阻挡许安归的归程。
区区御史台的奏表,怎么可能真的让许安归落罪?
“众卿,还有什么意见吗?”帝君抬头,看向大殿之下文武百官。
百官皆是沉默。
“行吧,翰林院就太子方才所言拟一旨,拿来给孤看看。”帝君看向翰林院刘承旨。
刘承旨立即出列:“是。”
“百官还有什么要上奏的吗?”东陵帝问了一遍,发现无人上前,“散了罢。”
*
散朝之后,东陵帝回到寝宫,随后不久太子便来请早安。
邹庆前来通传,东陵帝眉头一皱,说道:“跟太子说,孤累得很,已经歇下了,让他回吧。”
邹庆看着东陵帝双眉紧蹙,确实一副疲惫之相,只好领了命慢慢退了出去。
许安泽站在外,负手望天。
邹庆弯着腰,手里拿着拂尘,出来连忙做礼:“太子殿下,陛下顽疾作祟,恐怕是没精力接见殿下了。”
许安泽一脸担忧:“是头疼的老毛病?”
邹庆点点头,回道:“回太子殿下,最近陛下的头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
许安泽一长叹一声:“既然如此,父亲这里就有劳邹大监好好照顾,请御医院的那些人来听一听脉,好让我放心一些。”
邹庆是多年伺候在侧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圆这个谎,他笑道:“是,殿下仁孝之心感动天地,陛下必然会慢慢好转的。老奴这就去宣太医,顺道送殿下一程罢!”
许安泽瞥了一眼邹庆,抬脚走在了前面,邹庆跟在后面。
两人在厚厚宫墙重围之中慢步而行。
邹庆欠着身,低着头,看着许安泽不紧不慢的步伐,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