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轻声让书离开,跨出房门看到两个孩子。经过婆婆收拾,姐弟俩已然穿上干净棉衣裤,布鞋崭新,终于看上去像是正常人了。婆婆带明浩扬去拿饭,留下明思言陪她看家。
莫念也不想揭人伤疤,可她的伤实在夺人视线。
察觉她盯,明思言屈膝礼道:“小姐。”
莫念耐不住好奇心:“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但是不要对我说谎。我只会相信你一次。”
院子里安静片刻,莫念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却听到清冷声音道:“回小姐的话,是我自己划的。”
啊?
莫念重新打量起眼前消瘦身影。身高与她相差无几,没了破烂衣衫遮掩,看得出有些清冷气质,如果没有这条纵贯整脸的伤疤,堪称美人胚子。
看卖身契的说法,这俩姐弟是长女长男,钱氏身份应该是当家主母。其实她编个故事,说有人嫉妒她好看毁了容,她都会信的。
唯独想不到,是她自己动的手。
“为什么?”
明思言低头道:“明家祖上在雍朝显赫,传到家父这一代已经落魄。我们生母因病去世,父亲为救母亲,家财散尽,但凭着一副好皮囊,被略有家财的钱氏看上。新家容不下我和弟弟,我同弟弟商量后,决定卖身为奴,钱财交由父亲,就当买断生养之恩,此后互不相欠。于是有了卖身契。”
居然猜的差不多,莫念瞧她片刻:“但你知道,姿色好的女子卖身为奴会有什么后果,所以自己动了手?”
“是。”明思言干脆回应,“虽是奴身,我同弟弟也是上过学明事理的。既货予主子,就任凭驱策。只是……”
“只是?”
“弟弟年幼,心智未开,还望主人稍宽一些时日,我定会好好教他如何服侍主人的。”
“……”
莫念以手掩面。
虽说买奴仆暖床对古代人来说,跟喝水一样正常,但是妹妹——我看起来就那么像畜生吗!
这身体也就比你大两岁!植物人刚睁眼能干什么出来!更别提未婚夫周居安!真找个善解人意贴心服侍名正言顺,当然也是他了!
于是她语重心长道:“我喜欢成熟靠谱有肌肉的男人,你弟弟十四毛都没长齐吧,等二十再说。”
这才有笑意浅浅浮在嘴角,明思言屈膝礼道:“是,主人。”
疤痕增生硬生生将容颜裂成两半,越做表情,越显怪异。大概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一直安静,喜形不于色。
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得多疼啊。
莫念叹气:“如果再有别人问你,脸上伤痕怎么来的,你就说被父亲仇家报复,从小留下的。这样才能更好保护自己。”
明思言难掩意外之色,很快又低下头:“回主人的话,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那……”
“您说只会信我一次,奴不想辜负您的信任。”
望着她消瘦身影,莫念不禁晃神:难道我没救错人?
听到院子外有声音,莫念走向院外,几个人朝院子走来,周居安和萧闲抬着担架,有个人躺在上头。
等莫念看清,惊叫一声:“爹!”
莫望躺在担架伤,血腥味扑面而来,英俊面容灰头土脸,胡子和头发都粘着块,脸上还有新鲜伤口。听到她唤,手也被轻柔地握住,莫望疲惫睁眼,露出笑容,刚止血的伤又渗出血珠:“念念,我没事,别担心。”
“谁信啊!”
众人在周居安指挥下把莫望扶上偏房的床,跟在最后头的大夫号过脉,道:“血脉无虞,是皮外伤多,静养吧。”
周居安言过谢,便将大夫请在外头,闲杂人等尽数退出,父女二人在屋里,这才让莫念瞧出更多端倪:粗粝手掌尽是泥块,指甲缝是黑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全身上下没几处能看。
明明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思言,去打盆水来。”得到明思言应声,莫念转头质问床上的人,“怎么回事?说实话!”
莫望眉眼弯成月牙:“县尉要我帮忙,抓几个南边的探子,抓是抓到了,一着不慎被人暗算了一下,跌了个狗吃屎,疼得走不动道?唉,要在念念跟前丢人了。”
“……当女儿的心疼都来不及,还能嫌你丢人?怎么想的!”
莫念没好气重重握一把他的手掌,莫望倒抽一口气,告饶似的道:“不过那家伙也没讨到好,门牙被我打掉了。爹爹了不起吧?”
话音还有些得意呢。
莫念失笑:“下次小心点啊!不对,没有下次了!”
“知道了,记住了。”莫望反握握女儿的手,笑眯眯道,“念念今天干什么了?有没有按时吃药?”
呃。
在莫望笑眼之下,莫念厚着脸皮,把花费巨额资金购入俩孩子的事情说了:“……对不起啊,爹。”
你在外头出生入死赚钱,我……
莫望不以为意:“本来我想着,在江夏落脚,再添丫鬟陪你玩。就当提前买了么。受过教育的孩子,二两不贵,省得没大没小,还得仔细教育。近来事多,忘给你留零花钱了,等等啊。”
莫望往衣领里摸了摸,掏出三张纸展在眼前,对莫念道:“这是通票,一张通票最低一两银子,还有十两,百两的面额。通票只能去银行兑换,没银行的地方,还是铜钱交易。给你三两,二两拿去把你师兄的账还清,省下一两,自己留着花。没了再跟爹爹说。”
语毕,钱都塞进莫念手里头。
揣着钱,莫念迟迟才道:“谢谢,爹。让你破费了。”
莫望抬起手掌,想摸摸她的脑袋,看到手掌尽是土,就拿指节蹭蹭她脸颊:“爹爹这些年求医问药花钱如流水,这连一滴都不到。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会有事。去买糖葫芦吧,出门叫居安陪你,或者叫适游。”
莫念哭笑不得:“我那些都不急,爹你还是先顾顾自个儿的伤吧?”
莫望更乐:“真没事,皮外伤,摔了腰,睡一觉就好了,把你吓的。”
一声唤从身后传来:“小姐,水来了。”
“放桌上,你就在门口候着吧。”
“是。”
明思言退出房门,莫念起身把布巾放在水盆里,指尖触到水,热的,视线不禁向门外一瞟。
很会察言观色啊。
将毛巾拧干,莫念坐回床边,把莫望要接的手按下去,热毛巾轻柔覆在脸上:“其实最好能洗个热水澡,但……先简单擦擦,别化脓。”
莫望闭眼,嘴上逞强:“哪有那么夸张。”
莫念一语不发,把擦过的黑泥给他瞧,莫望就不做声了,但笑盈盈地瞧着莫念伺候他。
脸,脖子,一双手,裸露在外的地方擦完,水黑了,莫念又看他身上衣服不顺眼了:“爹,你还有衣服吗?换一身吧?”
莫望忙开腔制止:“衣服就叫居安帮我弄吧,不然白养这个徒弟了。”
“爹爹这么信任他?”
“毕竟待在爹爹身边一年多了,为人如何,爹还是看得出来的。念念不喜欢他吗?”
回想前一天照面,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
莫念摊手:“作为男人,太好看了。男人大多风流,好看的男人更有资本不着家不顾老婆,万一他想跟人跑,我也拦不住啊。”瞧见莫望眨巴眼睛,又道,“爹爹见过柳知意姐姐吧?”
莫望颔首:“念念也见到了?”
“在书斋见到的。放在和平年代,她或许还能嫁得平稳,相夫教子度过一生。可如今乱世,美人向来是英雄争斗的战利品。我希望她能有好归宿,但也觉得,她很难过上平静美满的生活。这她自己也知道。
“河东李家的李斐之为什么退婚?明明家族不是掌控一方么?是怕有人打着抢他老婆的旗号打过来,他又打不过?那他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莫望瞧瞧义愤填膺的小姑娘,又往她身后望去。
莫念回头一瞧,门口站着周居安,手虚握成拳似乎要遮笑意,瞧见她望,便也不装了,甚至还附和一句:“嗯,李斐之真不是个好东西。”
无端被拍马屁,莫念狐疑瞧他一眼,又对莫望道:“嘴上说两年内必有大祸,八成是什么托词吧。也就是柳姐姐人好,不跟他计较。换我横竖把他腿打断喽。”
又是一声轻笑在耳边炸开,莫念瞅着周居安: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周居安同她摆手:“师父,外边都处理妥当了,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莫望沉稳应:“行,我先歇着了。明天还是按时叫我。”
“是,师父,您放心休息,家里有我。”
莫望缓缓闭上眼睛,胸膛随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莫念跟周居安退出来,便把人拉到院子里小声问:“我爹一到大事就敷衍我,到底怎么回事?”
周居安思忖片刻答:“我们现在所处的荆国,同金陵隔长江相望,早在三年前就是余铎进攻的主要方向,清扫南边来的探子,对这里军事防卫而言习以为常。只是,最近对面巡逻越来越频繁。用赵丞相的话讲,抛去表象看本质,我猜……三天后的比武招亲会很有看头。”
莫念琢磨道:“什么看头?”
周居安一笑,转向门口道:“婆婆,您回来了。”
婆婆同明浩扬回来了,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桶。最大的待客,最小的给俩奴仆,中间大小的给她:柳知意特意嘱咐厨房,给她做好些甜食,荷花酥,酒槽圆子,桂花糕,生怕药苦到她一分似的。
一家人平淡吃过晚饭,好些话本被柳府下人抬进门,更邀请她明天中午到花园玩,莫念应了。婆婆同明思言将话本清点数量,线状单面印刷的书,足足八十三册。
《柳斋名录》随身,还有书库……她哪里愁没书看,但柳知意说到做到。她待她好,却在既定的命运之前,什么都做不了。
把钱还给萧闲,道过谢,又被塞一枚鸡蛋。
古代夜晚本就没多少娱乐活动,在两男人回屋睡觉前,莫念又去看莫望。睡得平稳,没发烧,得了周居安会好好照顾的承诺,才回到主屋子。婆婆收拾出两个孩子睡的地方,也歇着了。
莫念躺在床上,手里揣着通票,当中壹两二字在烛光下影影绰绰。
无论物质思想,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得回去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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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算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