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邪那美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眼前这个孩子了。
到底多久,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清楚,只能依稀记得记忆里的那个孩子有着一张非常丑陋的面容。
那是她给的,怀着最恶毒的心态,在那个孩子义不容辞地选择女性性别之后,她用“为她好”三个字,被她拷上了一副枷锁。
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抱着那样的心态呢?时间太久了,久到连伊邪那美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了。
其实,她只记得眼前这个孩子曾经长相丑陋,却早已不记得那张丑陋的面容是何模样了。
明明是她给予她的,却从未去认真记过。
唯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干净温柔的眼眸,和她那张丑陋的面容极其不相符。
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的感知大概只有厌恶和嫌弃,一个残缺的孩子,本就不会讨喜,这也导致于在她入地狱前,她就一直被地狱的其他人欺负着。可就是这样一个承受着是件不公的孩子,顽强如杂草,坚韧的活了下来,并走到她身边,成了她的辅佐官。
她是个公平公正的孩子,地狱的规则制定,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功劳。
可伊邪那美不懂,受了那么久的不公待遇?为什么不报复回来呢?那些人,不都该受惩罚吗?可她丝毫没有去在意,在她以为她会眦睚必报的时候,那个孩子用最公正的审判方式,给予了那些人该有的惩罚。
她好像……根本就没在在意过自己被欺负,被利用,被伤害,她没在意过。
那个孩子的心就像一潭死水,无论往里面丢多少石头,都掀不起半丝涟漪。
这也是为什么阎魔来到地狱后就一直护着她。
可以说,阎魔对这个孩子有着最初的知遇之恩。
而这个孩子也的确很尊敬阎魔,就算后来成了她的部下,成了她的辅佐官,也同样尊重着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还是没想明白吗?”空荡的主殿内回荡着伊邪那美的声音,余音甚至还在上梁盘桓了好一会儿。
“我没有错,又何来想明白呢?”坐在伊邪那美对面,正坐着,背脊直挺挺的,两只手规规矩矩平放在腿上。
“那么是我错了?”伊邪那美冷静地吐出了这六个字。
在源玖纪的印象里,伊邪那美向来很少有如此冷静的时候,一般越是冷静,越说明她内心的疯狂执拗在暴涨。
她一直是如此,源玖纪习惯了。
“我额上的四瓣印记,掉了一瓣,只余三瓣,这说明我的时间不多了。”源玖纪平静地看着伊邪那美,脸上的表情远比伊邪那美冷静:“你之前说,我活不过18岁,我当时抱着一丝怀疑的,而现在我不怀疑了,你说得没有错,当这印记上的花瓣全部掉完,我这一世也就彻底结束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故意顿了一下,而坐在她对面的伊邪那美则下意识拧起了眉。
“我入轮回的时候,您让我从夺衣婆那边喝了一碗水,那水里面就下了咒印吧。”
伊邪那美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直直与她对视着:“是。”
“这咒印来自天界,是那位找了你?”
这一次,伊邪那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犹豫了大概两三秒的时间,才缓缓应了一声。
“当年,毗沙门天为什么会入轮回?”她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那个孩子给毗沙门天寻了一门亲事,你也知道,神族与神族联姻本就是意料之内,毫无意外的事。而被指派与他联姻的是那孩子的小女儿,天界出了名的美人,虽算不上有神位,却也是赫赫有名的神女,地位超然,身份、出身和容貌都是与毗沙门天相当匹配的。可惜……”伊邪那美眼底划过一丝讥讽和奇怪的快意:“毗沙门天拒绝了,当中拒绝,完全不给面子。”
“……所以,他才被……”
伊邪那美冷笑道:“那个孩子主宰数万年,谁敢违背他的命令?毗沙门天第一人,本来他拒绝就算了,可偏偏那位神女问了他一个问题。”
源玖纪蹙眉,心头多了一丝不详。
伊邪那美定定地看着源玖纪,唇边勾着一丝嘲讽:“那位神女问他是否有所属,他说是的。那位神女询问对方是谁,你猜,他说了谁的名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源玖纪一字一字道:“泉津日狭女。”这是水子的别名,其实她有很多别名,予母都志许卖、泉津丑女和泉津日狭女,最古老的还有水蛭子,但这些别名都不如黄泉丑女响亮。
伊邪那美笑了起来:“对,就是你的名字,你知道的,那帮家伙对地狱向来是不屑的,何况让毗沙门天恋慕的对象还是你,地狱赫赫有名的丑女,别说地狱了,恐怕这天上地下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再说这句话的时候,伊邪那美特意观察着源玖纪的表情,她冷静极了,仿佛她们所提的黄泉丑女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唇边的笑意敛去,伊邪那美恢复冷漠:“你,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他们也不允许有这样的侮|辱。当然,最初的时候谁又会信这样的借口呢?对所有人来说,毗沙门天念出你名字的一瞬,就只是一个推诿的借口。其实,只要你乖乖留在地狱,跟他撇清关系,他们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可你偏偏……”
伊邪那美顿住了,因为这一回换源玖纪笑了起来:“……其实您若是愿意的话,您可以完全护住我,但您没有……您选择了让那位给我下咒印。原因很简单,您看不上毗沙门天,看不上天界的任何人,没有毗沙门天,换另外的人,您也一样看不上,不是吗?”
“我都是为了你好。”
“您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伊邪那美不语,她的表情冷漠许多。
源玖纪垂下眼眸,语声低了许多:“我本轮回,一世接一世,可为什么到了源玖纪这一世,我却陷在一个轮回中,不愿意继续新的轮回吗?”
伊邪那美没有说话。
“我不是第一次见他,他之前的几世轮回,我们都见过。有一世,我转生成了一位贵族的棋童,日日侍奉在贵族身边,看他与不同的人下棋,有一人与贵族交好,那人就是毗沙门天的转生。后来,那贵族被人诬陷,心有怨气便投水自尽。那人知晓后,竭力去翻案,却也无济于事,最终郁郁寡欢,抱憾终身。你看,那一世我和他便只是片面的交集,我们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后一世,我是平民之女,他成了僧侣,世道之苦,忍受不了,我在那一世选择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结束之时,是他出现救了我一命。那一世,我和他的见面也仅是这一面,我活了下来,而他却在后面丢了性命。再来,我成了翠子……我成了强大的巫女,可他却成了妖怪……”说到这里,源玖纪莫名笑了,那笑中带着一丝悲凉:“这一世,我和他唯一的交集是在他幼年之时的救命之恩罢了,只是这救命之恩从来都是为了一个报恩,报他前世的救命之恩。之后,便再无交集,直至翠子身死……再然后……灵魂沉寂,到了源玖纪这一世……翠子那一世,魂魄伤得太重了,本无转生机会,这里我该谢谢您的,是您让翠子有了转生机会,有了源玖纪这一世……”恢复记忆,回忆跟着毗沙门天来到人世的那三世,陡然间发现其实水子和毗沙门天的缘分非常浅淡,恰好也是对应了他们俩之间可能本就浅浅的朋友之谊。
只是,当她成了源玖纪,一切好像又变了。
源玖纪爱上了杀生丸。
不过水子爱上了毗沙门天,仅仅只是因为他是杀生丸,源玖纪才爱上的。
前世和现世会是一个人吗?这是一个无法去解释的问题。
两者灵魂根本,同出一处,然而环境和经历的不同,造就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有可能是好人,有可能是坏人,有可能碌碌无为,有可能大有作为。
很多人会把前世和现世看作一人,但源玖纪并不那么认为。
如果真是一个人,那作为后世的她们就太可悲了。
“您,总把我看作水子,可我早已不是她了,伊邪那美大人。”源玖纪说说完这话,唇微微抿着,她的手掌贴着裙子,可此刻双手微拢紧,抓着裙子,将它捏的皱皱的。
伊邪那美的瞳孔似乎有片刻震动,她盯着眼前这个孩子,忽然觉得她的一切都显得极其陌生。
源玖纪看着她,轻叹了一声:“那位想要惩罚我就惩罚吧,虽然我觉得这事本不该由我受着,可既然你们都认为我错了,那就当我错了吧。”
“难道你没有错?难道错的是我?”伊邪那美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个度。
她的面容看上去很是狰狞,情绪也不稳定到了一个点。
“您也没错,我们都没错,我知您不喜欢天界的人,可有一点你必须承认,毗沙门天从未瞧不起过水子,也没瞧不起过地狱。位居七福神之一,他待人一向和善,从未有过僭越。”伊邪那美多讨厌毗沙门天,她也是后来知道的。最初,伊邪那美大概只是讨厌天界的神,还没到厌恶的地步,直到水子……这才导致伊邪那美如此厌恶毗沙门天。
“你到现在,还在帮他说话?”伊邪那美看源玖纪的目中多了一丝不敢置信:“这么多年了,他从未看过你一眼,还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苦,难道还不够让你认清他吗?”
“水子对毗沙门天的执着到底是出于爱情还是友情,那都已经过去,现在去追究没有任何意义。前面的两世,包括这一世,我和毗沙门天的转世都没有过多的交集,仅是擦身而过的过客而已。直到源玖纪这一世,才和杀生丸有了交集,有了更深一层的执念,形成了一个没有打破的环。伊邪那美大人,杀生丸从未对我做过什么,更没有给我过念想,从一开始只是源玖纪,只是我自己喜欢他而已。”源玖纪觉得这件事,本身就不是杀生丸的错,他只是被一个人喜欢,没有去回应而已?更何况,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源玖纪喜欢他。
难道喜欢一个人,只因喜欢的对象不想去回应那就是错的吗?
“我从未对他吐露过自己的真心,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傻子喜欢着他。”源玖纪说完,忍不住闭上眼,复又睁眼重叹了一声,她抓着裙子的手慢慢松开,就像溺水之人已经放弃求生意识,选择放开浮木一样。这道题太难解了,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说不听,她已经把错误全都推在了杀生丸身上,无论源玖纪如何解释,也是听不进去的。
伊邪那美冷冷一笑,她知道眼前这个孩子有多倔,她也知道如果真想通了,四世轮回就不会混成如今这副模样。
“只要你不肯放开,你就会死,你知道我说的死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可我……已经放开了,我会打破这个闭环,让一切都结束。”
伊邪那美盯着源玖纪,那藏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松,松了攥,她的脾气本身也不好,隐忍到现在没有发作也已经很给源玖纪面子了。
起身走过源玖纪往外走,伊邪那美真觉得眼不见心不烦。来到门前,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坐得直挺挺的源玖纪,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放心,过两天就能想办法送你们回到原来的时代去。”
说完,门就被拉上了。
听着被拉上的门,源玖纪缓缓闭上了眼睛,面容透着强烈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