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己人则不同。有时候他们说的会跟做的一致,更多的时候他们说的多做的少,最可怕的则是他们说的少做的多。
这是一个等价交换的社会。没人会满足于毫无止境地付出,去为别人做嫁衣。
对现实主义者来说,他们的付出需要得到相应的效果。
对投机主义者来说,他们的付出要根据效果的变化而变化。
对理想主义者来说,他们的付出,必须赢得赞美。或者是自己赞美自己,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或者是他人的赞美,得到虚荣心的满足。这种人,也是群众运动中,最可怕的那一种。代表人物,是陶醉于自我赞美的自己:暗月丁先生;以及,逼迫着他人赞美自己的民主明月郡王泉墨。
泉墨的失败,就在于他每天都希望听到儿子泉晓武的赞美,并试图把泉晓武改造成民主王子。而那个孩子,是丁先生见过的,人生目标最纯粹的一个人:复活母亲。
泉晓武并不是想要复活母亲;也不是发誓复活母亲;更不是必须复活母亲。
复活母亲。
那个孩子毫不怀疑。
那,是他的全部世界。
这个世界,十个太阳两个月亮二十八星宿两条银河九州七海僧道妖魔,在那个孩子的眼中,是不存在的。
泉墨试图改变他。这使得泉墨在信仰上不如那个孩子存粹。
丁先生并不能确定,泉墨是不是因为不够存粹而失败的。但他十分确定,泉晓武,必然会成功。暗月先生并没有灵力,不会魔法、不会算卦,但在大起大落的人生沉浮当中,他学会了服从命运。
这种服从,也许对、也许不对,但至少,帮助他从天牢中走了出来。他希望能成为一个存粹的人,于是,给自己设立了一个相当存粹的目标:去看看女儿的坟墓。如果她的坟墓被太阳珥潮摧毁了,那么就想办法去修复。至少,迁出女儿的骨灰,安葬在一个有人烟、有结界的地方。
民主暗月,那个只顾着自己感动自己的政治野心家,随着泉墨的死亡同时死去了。
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妄图通过保护女儿的遗骸,给自己活下去的一丝希望的可怜虫。
但他的敏锐,并没有遗失或减弱。
他在观察窝息克。
丁先生之所以会主意到窝息克,完全是因为对方的身高。高达三米的夸父,在夸父中也是超高的体型。任何一个进入仓库,还看不到窝息克的人,必定是河络中的河络,一个一出生就注定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挡住视线的人。
窝息克听到“丁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手松开、摔碎粥碗的动作,明显比别人慢了那么两三秒。是最后一个。他脸上的惊讶表情很正常,但惊喜的表情,也比别人慢了那么两三秒。
一个身高三米的夸父学员,只会因为他的身高暴漏他的演技。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平民党的青少年,对暗月先生的出现,产生了困惑。什么原因?
窝息克必然知道,或者说他确信,丁先生不会出现。
没人会知道丁先生会出现。
除了与丁先生达成交易的那个人。
更没人会预先去判断,丁先生会不会出现。除了那些知道有人在试图与丁先生打成交易的人。
所以,窝息克知道有人在试图释放丁先生。
但他的消息,停留在释放行动失败的那个层面。
假释丁先生并不是特赦丁先生。特赦,需要有十二主星议会的集体表决。但假释,只需要十位太阳法官中的一位,核准丁先生患有某种必须保外就医的疾病,就可以。整个过程,只需要四个人知道:释放他的那个人;负责检查身体的太医;天牢典狱长填写保外就医申请单;批准释放的太阳法官。
通过窝息克的表情,丁先生可以初步确认:太医、典狱长、和法官,都没有泄密。
所以,窝息克掌握的那个消息,必然是郡公主泉水去天牢探视自己,但没能达成协议的那次。
狱卒?警卫队队长?
还是,水公主身边的侍女或随从?
那次交谈,没有第三者。
那么,是谁,用了怎样的法术或者法器,转移时空再现了当时的画面?
是天牢原本就设置的监视系统,还是在水公主进入之前特意安装的?
想到这里,丁先生的额头突然渗出一层冷汗。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依旧,但敏锐度却是大幅度、大幅度、大幅度的降低。竟然到了今天,才意识到那次见面会遭到监听。更严重的是,泉水,当然知道,那次见面会遭到监听。
她,为什么这么做?
丁先生挖起一勺粥,缓慢地凑到自己的唇边,缓慢地吃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手,让双手没有发生颤抖。
缓缓地喝下这勺粥,感觉到吞咽时有轻微的困难。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喉结,希望能稍微缓解梅核气带来的不适。
丁先生有癔症?
西门话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碗递给宋大厨,请他填粥。虽然已经吃得很饱,连这碗粥都未必喝的下,但还是趁着伸手要包子的动作再次观察丁先生的表情。
有些时候,政治人物会习惯性地表现些习惯动作,来误导暗中监视的间谍,表示身体患有根本就不存在的疾病。
暗月先生是否真的患有癔症,还是特意误导自己的判断?
西门话低着头,拿着包子走到最近的一群人的身边坐下,神情专注地吃包子、喝粥。她一直在减肥,所以每顿吃的并不多。咸萝卜辣白菜吃得少,完全可以被学生和家长们理解。但如果白米粥和包子也吃得少,怕是会被看出是个出身不错的京城姑娘。
但同时,她又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吃得很勉强、很艰难。
平民党在泉墨身亡、丁先生入狱之后,遭受到拳党疯狂的报复。当年的领导人被暗杀的暗杀、遭流放的流放、受到拘禁还没有惨遭消失的怕只有丁先生一个。如今的平民党,是由一群信仰不是很坚定,但又不舍得放弃政治影响力的人在勉强坚持的。
其中,以非人族为主。因为夸父羽族蛟族河络,本就是民主体制。
作为一个人族加入平权会,皇城根底下张大的女孩子,她当然有着自己明确的目的。但这个目的随着丁先生的回归,必然会变数无穷。
好在,西门话是可以被人误认为个子很高的河络的人族女孩,存在感没有窝息克那样强。但同时,她也不是个子矮到毫无存在感的河络中的河络。所以,她像丁先生一样,看到了窝息克的两秒钟迟疑。
她和窝息克一样,没有接到丁先生出狱的通知。
她和窝息克一样,知道水公主与丁先生之间的谈判破裂。
西门话不能确定自己的消息来源是否也是窝息克的消息来源。虽然,传递消息的人也是平民党。但,还是那句话,如今的平民党绝不纯粹。内部分着好几个流派,各有各的目的,相互之间有合作、有妥协、有争执、甚至还有相互倾轧。
至少,木子李和爱多,表现出最恰当的惊讶。
也许是他们的演技好,也许是他们并不知道水公主的谈判破裂。最让西门话担心的,则是那两个人知道丁先生被释放的消息,早已经在暗中排练过看到丁先生之后应该出现怎样的反应,表现怎样的感情。
那样的话,作为一个出身不错但也不算顶流,学习不错但并不足以在全国范围的激烈竞争中凭借自己的实力进入重骑兵学院的人族女孩,是要考虑自己在平民党中的立场和表现了。
“不怕天地下大雨,暗月先生现真身。平民扬眉又吐气,万恶王子心慌慌。”
吃完了饭,当然就是洗脑教育。
把才八斗连着担架一起搬到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去唱几句打油诗,是最容易吸引大家主意的。
当然,暗月先生的出现,则是必须,引起所有人主意的。
丁先生缓慢地放下空碗,脸上瞬间浮现出亲切和蔼的微笑。充满鼓励的、充满激情的、让百姓们看到,就感觉看到了希望和未来的,民主的微笑。
他的心,已经发灰。他的灵魂,已经死去。
但这些都不妨碍他重拾过去的经验。对,经验。每一次上台讲演之前,都对着镜子预演并调整微表情,最终融入他血液里的,政治经验。
人群小心翼翼地退向两边,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丁先生微笑着走入通道。他的心中充满着对这条通道的厌恶、惧怕、和排斥。但他的手,却自然而然地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学生家长。那名家长穿着缝了又逢、补丁叠着补丁,但为了孩子考试而浆洗的很干净的衣服。看到暗月先生向自己伸出热情的手,双颊瞬间涨红,犹如被催眠似的一把握住,泪水也瞬间滑落。
丁先生笑着把另外一只手,重重地搭上来,双手握住那家长的双手,短暂、且用力地晃动一下。接着,他看到无数只手从队伍中伸出来,无数张激动的脸上浮现出宛如被催眠似的,幸福的、满怀希望的笑容。
丁先生一只手、一只手地一路握过去。一个人、一个人地注视目光。一个肩膀、一个肩膀地拍。他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