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萧玉案想把床让给顾楼吟,却遭到了顾楼吟的拒绝:“魔宗的人或许还在附近徘徊,你去睡,我守夜。”
萧玉案迟疑道:“可是你的伤……”
“无妨。”
萧玉案想了想,说:“那我们轮流守夜吧,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顾楼吟点头:“嗯。”
萧玉案躺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响的木床上。不在刑天宗,离萧渡远远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得以减轻,即便现下的他并非全然自由。
萧玉案想到寄居在体内的东西,无声警告:“我今夜要好好睡觉,别和我说话。”
【都有】:“……”
萧玉案看了眼不远处闭目调息的清冷身影,闭上了眼睛。
此处蓬户柴门,他身下的草席早已破烂不堪,和雕墙峻宇的刑天宗有着天壤之别,可他竟久违地觉得心安。
可不知为何,他又回到了刑天宗,回到了他被指认冒名顶替魔尊之弟的那日。
他被萧渡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萧渡的亲弟弟依偎在萧渡身边,孟迟在一旁露出好戏将至的神色。
他愣愣地站在刑天宗空旷的大殿之上,看着萧渡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脱口而出:“哥……?”
萧渡停步,戏谑道:“你刚刚叫我什么。”萧渡蓦地掐住他的脖子,“你是什么人,你也配?”
窒息的痛楚逼得他连连后退,脸颊涨得通红,他无助地朝一旁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个身影努力又固执地伸出手:“师尊?师尊救我,带我走……”
“带你走?”萧渡呵地一声冷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小可怜,“阿玉又忘了么?你的师尊,早就不要你了。”
萧渡说完,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越来越淡,最终化为了虚无。
他愕然睁大眼睛。
“萧公子?”
好似一缕清风拂过,把他的身躯从拘挛中带出。萧玉案从梦中惊醒,噩梦的残影还停留在他视野中。
待残影褪去,他感觉了一股尚不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萧渡和师尊都不在这里,陪在他身边的是……
萧玉案半阖着眼睛,眼眸中透着一丝迷茫和后怕:“顾公子?”因为初醒,萧玉案声音比平时轻软上了不止三分,“我好像做噩梦了。”
“嗯。”顾楼吟道,“你梦魇了。”
萧玉案缓了数息,发觉自己手上似乎抓着什么。他低头看去,只见顾楼吟的衣袖被他攥在掌心,都快被他攥皱了。
萧玉案立即松开了手:“失礼。”
他手又不长,顾楼吟若好好在桌边坐着,他肯定碰不到他的衣袖。定是他在梦中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引得顾楼吟过来才会如此。
顾楼吟望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他确认他已经没事了。
“无妨。”顾楼吟道,“你接着睡。”
但萧玉案已然没了睡意。他透过破旧的窗户朝外看去,约摸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披上狐裘下床,在顾楼吟身旁坐下。
萧玉案道:“我睡够了,换你去睡。”
顾楼吟摇摇头:“不必麻烦。”
萧玉案也不强求:“那我们一起守夜罢。”
北境严寒,顾楼吟只穿了一件胜雪的白衣,一层不染。
翩翩公子,温其如玉。
萧玉案问:“顾公子,你不冷吗?还是说,你在用灵力保暖?”
顾楼吟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向萧玉案伸出手。
萧玉案摆出惊喜的模样逗他:“送我的?”
顾楼吟犹豫一瞬,道:“好。”
“那就不是送我的了。”萧玉案拿起玉佩,眼眸一亮,“好暖,全身都暖了。”
顾楼吟便同他解释:“此玉琢于青焰,又称‘暖玉’。”
萧玉案惊叹道:“有一暖玉,还要什么狐裘棉袄。世人皆说云剑阁弟子为保仪态不择手段,大冬天和大夏天穿的一样,原来如此。”
“你若喜欢,我送你。”
“不急,”萧玉案将暖玉递还给顾楼吟,“等你回了云剑阁再送不迟。”
他能感觉到顾楼吟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的敬重。他甚至觉得,像顾楼吟这般芝兰玉树的少年剑修,即便他没有“救”下顾楼吟,两人只是萍水相逢,顾楼吟也会给他最基本的尊重。
只是,连这点尊重都会贪恋的自己,未免太可笑了,也太可怜了。
萧玉案叹了口气,幽幽道:“顾公子,我有点饿,我后悔白天把那个鸡翅膀给你吃了。”
顾楼吟顿了顿:“……抱歉。”
萧玉案和顾楼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主要是他在说,顾楼吟在听,时不时用“嗯”或“是”来回应,告诉他,他在听。
寒风呼啸,风卷残雪。两人围在温暖如春的火堆旁,被火光映照着年轻青涩的容颜,直至天明。
休养了两日,顾楼吟元气恢复了八成,再次提出要下山找他的师兄。
萧玉案也认为时机合宜,便不再耽搁:“你打算去哪寻?”
顾楼吟沉吟片刻,道:“附近。”
萧玉案失笑:“你这说了等于没说。”
“师兄定然也在寻我。”
萧玉案故作思量:“我看,我们还是先去人多的地方打听打听。若我没记错,离这最近的城镇应该是……庐陵城。”
收拾完毕,两人一同前往庐陵城。
庐陵城有十余万平民百姓,在人烟稀少的北境算是一座重镇。庐陵城离刑天宗不远,萧玉案还“受宠”时,萧渡曾带他来庐陵城游玩,那一日是中秋团圆日。
萧玉案阻止自己想下去,对顾楼吟道:“顾公子,云剑阁地处江南,你应该很少来北境吧。”
顾楼吟“嗯”了一声。
“北境人虽少,但东西好吃,就拿庐陵城来说,米糕堪称一绝。我上回来庐陵城吃过一次,惊为天人,之后常常想念。我记得离这不远处就有一个米糕摊,我请顾公子吃米糕。”
顾楼吟“不必”二字还未说出口,萧玉案已经走远了,他只好跟了上去。
萧玉案买了两大份米糕,把其中一份递给顾楼吟,顾楼吟接下了,迟迟未吃。
萧玉案道:“吃啊。”
顾楼吟婉拒:“街上进食,不雅。”
萧玉案咬了一口米糕,凑到顾楼吟面前,故意边嚼边问:“那你觉得我雅吗?”
顾楼吟低头看了萧玉案片刻,移开目光,道:“雅。”
“嗯?那我就当你在夸我了。”萧玉案笑着打趣:“没想到顾公子也会以貌取人。”
顾楼吟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
他不过是实话实说。萧玉案此人虽不拘小节,偶尔会做一些寻常美人不会做的事,但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自带一种他在云剑阁见不到的潇洒之感。
这或许,也算是别样风雅。
萧玉案又问:“顾公子,你身为云剑阁的少主,应该很有钱吧?”
“是。”顾楼吟没有隐瞒,“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倒也不必,”萧玉案道,“你既然嫌街上进食不雅,便请我吃一顿好的吧。”
两人来到庐陵城最贵的酒楼。萧玉案点了几个招牌菜,还特意为失血过多的顾楼吟点了一道烩猪血。上菜后,顾楼吟没有动筷,反而先尝了口萧玉案送他的米糕。
等他吃完一口,萧玉案问:“如何?”
顾楼吟说:“甜。”
“对,我喜欢吃甜的。”萧玉案夹了一块猪血放进顾楼吟碗中,“你多补补。”
顾楼吟看着碗中猪血,又看了眼萧玉案,执起筷子吃了一口。
招牌菜中有一道“喜福肉”,厨子为求色香味中的“色”字,在肉上插了一根乳猪形状的糖人。棕黄色的乳猪肚子圆滚滚的,双耳大张,煞是可爱。
萧玉案将糖人拿在手中把玩,突然道:“一看到这只猪,我就想起了我那烦人的师弟。”
顾楼吟道:“师弟?”
“我师尊是个散修,只有我和我师弟两个徒弟。小的时候,有一次师尊带我和师弟上街玩耍,街边有一捏糖人的老头,我师弟看老头捏糖人看得入神,站在摊前不肯走。那时他正在换牙,说话都漏风,师尊自不会让他吃甜的。我年幼不懂事,被他可怜巴巴的小眼神蒙骗,背着师尊买了一个糖人小猪送给他。”萧玉案懒懒一笑,“谁知他接过糖人就往地上摔。小猪被摔得稀巴烂,他又踩了几脚,凶巴巴地质问我‘谁让你买给我了’,我被他吓得哇哇大哭,师尊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哄好。顾公子你评评理,我师弟讨不讨人厌?”
顾楼吟想了想,说:“幼儿无知。”
萧玉案将糖人小猪的尾巴咬下,道:“顾公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不说我师弟了,说说你师兄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楼吟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他很好。”
萧玉案还想多问几句,突然感觉到九音螺有所异样。他以催菜为由暂时离席,走到一楼无人之处拿出耳坠:“尊主?”
熟悉的女声传来:“萧公子,是我。”
萧玉案低声道:“尊主又在旁边?”
“没有呢,尊主去陪少尊主练剑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听到萧渡不在,萧玉案心情好了点:“正好,我有事要问你。你确定顾楼吟的师兄在庐陵城中?具体在哪可知道?”
“我确实查到他进了庐陵城,之后便没了消息,我的人还在查。”
“有消息立即告知我。”
“行。”孟迟笑道,“你那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
“我没说错吧,顾楼吟确是个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谁看了都喜欢。”
萧玉案朝二楼看去:“是是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和他结为道侣了。”
孟迟笑盈盈道:“哎,你这话要是被你师弟听见了,他约莫又要发疯了吧。”
萧玉案眉间轻蹙:“我师弟?”
“对,就是你师弟。”孟迟悠悠道,“萧公子怕是不知道罢,前几日你师弟不请自来,尊主看到你师尊的面子上见了他一面。你猜,你师弟是来干什么的。”
“我不是很想猜。”
“他是来要你的哦。”孟迟道,“他对尊主说,‘既然我师兄不是你要找的弟弟,你也该把他还给我们了’。”
萧玉案微怔,顺着孟迟的话道:“然后?”
“然后……”孟迟打了个寒颤,“尊主动怒了。”
萧玉案鲜少见到萧渡动怒。他还是萧渡弟弟时,萧渡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体贴的兄长。后来他不是了,萧渡似乎也没生气,只是让人把他关起来,不再多看他一眼。
喜怒不形于色的魔尊萧渡,竟为了他那个讨人厌的师弟大动肝火?
孟迟继续道:“尊主让你师弟滚出刑天宗,你师弟非但不听,还妄想对尊主动手,最后连尊主尊身都未近便被一掌打飞。那时尊主是真的动了杀心,好在我苦苦相劝,你师弟才得以保全性命,不过那毕竟是尊主的一掌,他没死是有本事,但一定受了不轻的伤。”
萧玉案怎么也想不到,和他相看两厌的师弟会到刑天宗来找他,还为了他硬受了萧渡一掌。不知道他们师兄弟关系的人听闻此事,大概会以为他们情同手足,情深义重。
可事实上,正如他同顾楼吟说的一样,他和师弟素来不和,类似糖人的事情发生过多回。
半年前,他前往刑天宗认亲,师弟不但没有相送,还对他一顿冷嘲热讽,口口声声道:“既然攀了高枝就别回来,你的屋子归我了,床也归我了,想回来也没地方给你住!”
如今萧渡不认他这个弟弟,他也没回师门,这不正合师弟的意思么,师弟这又是在作什么。
也不知师弟受伤后去了何处,伤势如何。
罢了,脾气臭成那个鬼样子,活该吃苦。
萧玉案回到二楼,注意到对面街道人头攒动,众人围在一处,似乎在看什么热闹。恰逢店小二前来上菜,萧玉案便向小二打听下头发生了何事。
店小二见贵客主动询问自己,登时喜出望外,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
“回客官的话,那是咱们庐陵城太守命人张贴的告示。听说太守府上近来发生了不少怪事,邪乎得不行,官府一点办法都没有。太守大人想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呀,于是开始满城寻找能驱邪捉鬼的高人。事成之后,他不但会给高人一大笔钱,还要把女儿许配出去!客官您说说,这事儿美不美?”
“美美美,”萧玉案笑道,“看来天上不但会掉馅饼,还会掉美人。”
萧玉案赏了店小二几枚小钱,将其打发走。
顾楼吟道:“去看看。”
萧玉案顽笑道:“顾公子是想给庐陵太守当女婿?”
顾楼吟扫他一眼:“不想。”
“那你是要助人为乐?”
“若师兄在城中,听闻此事断然不会坐视不管。”顾楼吟道,“若他不在,可托庐陵太守寻他。”
二人来到太守府,也不用自报家门,门口的守卫看到他们的气质容貌还以为天下的神仙下凡了,忙不迭地进府禀告。很快,庐陵城太守一路小跑,亲自把他们迎入府中。
庐陵城太守年方四十,其貌不扬,眼圈发青,脚步虚浮,一看便是重欲之人。他的女儿倒是生得明眸皓齿,如花似玉。
太守将萧玉案和顾楼吟奉为上客,还让女儿为他们端茶倒水。
太守笑容满面:“二位仙长,你看小女……”
顾楼吟淡道:“大人无需多言。敢问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太守叹了口气,道:“不瞒仙长,从上月月底到现在,府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三具尸体,且死状极其惨烈,要么被烧成了焦尸,要么脸被利器砸得面目全非,还有一个被四分五裂,残骸散落在府中各个角落,时不时传来恶臭……”说着,太守脸色发白,似有作呕之意。
萧玉案注意到一个不寻常地方,太守说的是“出现了三具尸体”,而不是死了三个人。
他问:“死者的身份你们查过了没?”
“查过,但一无所获。”太守哆哆嗦嗦道,“太守府上下一百二十三人口一个不少。”
顾楼吟道:“可有在庐陵城中寻访?”
“有,但也未听说有哪家有人失踪,官府也未接到报案。”
萧玉案若有所思:“所以凶手杀了人,故意把尸体抛入太守府?他这么做图什么。”
“仙长,但凡是我庐陵城的人,绝不敢在我头上动土。”太守压低声音,“恐怕干这些事的,不是人啊。”
萧玉案笑道:“大人放心,我们既来了,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太守大喜过望:“多谢二位仙长,在下无胜感激。寒舍简陋,下人们也都是笨手笨脚的粗人。二位仙长若不嫌弃,可否让小女随身伺候?”
萧玉案笑容冷了些:“小姐好歹是千金贵体,这恐怕不太妥当。”
“仙长可是嫌小女相貌丑陋?”
“并没有……”
“也是也是,和仙长相比,再是倾城倾国的女子亦是粗鄙不堪。好在我还有五个未出阁的女儿,相貌勉强能看,不如我让她们出来,供仙长挑选?”太守期待地看向顾楼吟,“这位仙长,您说呢?”
萧玉案把剩下的笑意收了个干净:“有我在,大人觉得顾公子看得上旁人?”
顾楼吟蓦地看向萧玉案,玉容之下似有一丝愕然。
太守如遭重击,惶惶不安道:“原来两位仙长是这种关系!是、是在下疏忽了,望仙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萧玉案拍拍太守的肩膀,展颜一笑:“大人的好意我明白,女儿就免了,但我们确实有一个忙,大人或许能帮得上。”
太守擦了把汗:“仙长请讲。”
“我们正在找一个人,名字叫——”萧玉案示意顾楼吟该他开口了。
顾楼吟却迟迟没有回应。
萧玉案低声唤道:“顾公子?”
顾楼吟定神敛目,方道:“林雾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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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