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沅启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顺着方向在城西医馆请了个接生婆子,二人租了辆车火急火燎地往村里赶。
接生婆子见他一脸愁容,忙宽慰道:“老人家,放宽心,我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手,保管你家丫头啊,头胎平平——”
她的话还没说完,外头驾车的伙计就着急忙慌地掀开帘子,对着二人喊道:“不、不好了,前头出事了!”
“哎哟,能出什么事啊,百里外可是有仙家坐镇,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谅他们也不敢,”接生婆子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撩开帘子,“你啊,还是太年轻,沉不住——”
“啊啊啊啊!”
待她看清前方后,整个人吓得双腿发软,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嘴里哆哆嗦嗦,却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
俞未晚借着柳沅启抬起的视线,也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铺天盖地的血色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那条泥泞的土路也遍是红褐之色,只消轻轻一脚,都能冒出鲜红的液体来。道路两旁的高低草丛、树梢上挂着零零碎碎的断肢肉沫,空气中散不尽的腥味争先恐后地往众人鼻子里钻……
这些,无一不在提醒着车上的众人——这个地方,发生了十分恐怖的事情。
拉车的马顿足不前,只躁动不安地在原地打着转儿,接生婆子早已连滚带爬地窝进了马车最深处,只听到那被帕子捂着的嘴不住干呕,索性倒是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
伙计回过神来,拉着缰绳的手一抖,正准备赶紧策马离开之际,就被一双带着老茧的手给按住了,那手微微颤抖,手心甚至还带着些汗。
“小哥,车……能不能给老夫留下。里面还有好些村民,万一——”
“都血流成河了,还剩什么人啊!说不定那杀人凶手还呆在村里头呢,老人家,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赶紧逃出去,向那些仙家求助才是上策。”
伙计边说边挥鞭转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对对对,这位小哥说得对,”婆子双手紧紧扶着车框,勉强站起身来,将头探出窗外,双眼牢牢地看向身后逐渐远离的村落,以备后方之患。
柳沅启双脚踉跄,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然而下一秒,急速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车身往前倾斜,伙计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
“老、老人家,快、快逃……”
“砰”的一声,一具温热的尸体穿过帘子,倒在柳沅启面前。
“巧婆,快,咱们快走。”
柳沅启稳住身形,顾不得大骇,连忙拉起接生婆子的手,但他扯了一下却没扯动,扭过头去看,才发现巧婆半截身子耷拉在窗户上,汩汩鲜血正从她脖颈处往下淌。
柳沅启怔怔地松了手,自知是逃不过这一劫,便掀开帘子,从马车上颤巍着下来,路过倒地的马匹脚步一顿,接着一瘸一拐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他们驾车没能逃多远,柳沅启没走一会儿,就已经看到了写着柳家庄的石碑立在路边,只不过那石碑现下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
尸山血海中,有一黑袍人提着剑慢慢向他走来,离得近了,柳沅启甚至能闻出这人身上的血腥气。
“为什么……不杀我?”柳沅启看着迟迟没动的黑袍人,问道,“先前在马车的时候,你明明可以一起杀了我的。”
黑袍人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俞未晚与他正好对上视线,心中一惊的同时,只觉得分外熟悉。
她见过这双眼睛。
“嗬嗬,”黑袍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本是打算杀掉以绝后患的,但是么,我改主意了,你活着的用处,可要比死了大得多。”
这黑袍人以黑巾覆面,但声音却只是稍加掩盖,估计是觉得没有人可以活着出去,是以连伪装也只是潦潦草草。
但俞未晚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却是瞳孔一缩,身体僵硬,整个人陷入不可置信的状态中。
她听出这人的声音来了。
正是因为听出来了,才觉得当头棒喝。
她呆滞在原地,可记忆却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将她裹挟着往前行。
柳沅启惨笑一声,嘲讽道:“是吗,那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留我一命?”
“可我们村子世代良善,又做错了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黑袍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鄙夷道,“弱小,本身就是错误。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蝼蚁,我何至于……算了!今日也算收获匪浅。”
那黑袍人单手抱着一个死婴,提剑往村外走去,俞未晚这才像是惊醒过来,她双手握拳,想要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可惜却被困在柳沅启的记忆中,如同柳沅启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她开始嘶喊,可不管她喊了什么,就像是被静了音,只有她自己的耳边回荡着那荒诞的称呼。
俞未晚和柳沅启眼睁睁地看着他转眼消失于天际。
柳沅启双腿一软,拐杖强撑着他的身体,他看清楚了,那黑袍人是个剑修!行的是同类相残的恶事,虽然不解为什么自己的命要比死了值钱,但不杀他,他就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
他可以去请救兵,去请仙家来调查,去托一托仙门第一派天衡山青阳长老的关系。
然而他走到村口的时候,才发现,整个村子被一层摸不着看不见的透明结界包裹着。
他哪能去搬救兵,甚至就连自己都……走不出去了。
柳沅启无力地瘫在地上,那些血污弄脏了他发白的衣裳,就连一头黑中带银的头发也四处散落,遮住了他黯淡的面孔。任谁也能看出,这是一位枯槁,失去所有精气的将死老人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天黑又天亮,那倚在结界的老人总算有了点动静。
“……我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俞未晚不知道老者这几天想了些什么,因为她的状态,似乎与柳沅启不相上下。她脑子里杂乱的很,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拉扯嘶喊,她眼神空洞没有落脚处,只被动接收着柳沅启塞给她的一切景象,连同情绪。
她看着一双苍老的手拂开枯燥无光泽的头发,将村里四散的断肢残臂一一找出。
“阿生这孩子干活利索又跑得快,该是这只腿;宜丫头跟阿生在一块,倒是省了不少事,我记得程锦家丫头手上带了个银镯,那这只手就没错了;阿雨左手被烫伤过,这个伤口我还记得;冰云和阿清不太好分,但我听大明说过,冰云背后有一块红色胎记……”
他絮絮叨叨,像是在跟他们唠家常一般,手里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按照记忆拼凑好一副副尸首,就放在柳家庄平坦的地面上。寂静无风之地因一人千语而拼凑出万般热闹。
等到拼凑完了,柳沅启又扛着锄头,在后山寻了个清净之地,断断续续挖了上百个坑。等到将所有坑填完,已是过去小半个月了。
祠堂里摆放着的头七和二七的祭品也已经霉变,柳沅启将其换上新鲜瓜果,他的手边已经摞了一叠还没涂漆写上名字的牌位。
做完了今日的活计,柳沅启敲着腰背,颤巍着回到自己住处,又开始熟练地在中堂用朱砂画起简易法阵,试图联系青阳长老。说起这个法阵,还是二人离别之际,青阳长老教会他的。
柳沅启自嘲一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这段时间以来,法阵对面就没有过动静,也许是自己的画阵的技术太过拙劣,毕竟不是修仙之辈,哪能行呢。而且自己每每回忆,法阵总是有些不大一样。这几日下来,他已经增改不下数次。
青阳长老说,这法阵只起个通信作用,所以普通人也能用。所以,他就姑且一试,万一,他试对了呢?
就在他觉得今日也是无果而归,准备擦了痕迹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眼前也浮现出隐隐约约的残影。
“咳,咳咳,……柳兄找……何事啊!”
柳沅启眼眶泛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道:“求青阳长老为我一村之人报仇雪恨!”
他将事情事无巨细一一说来,青阳听后,叹了口气道:“抱歉啊,柳兄,……时日无多,怕是不能……,我会将此……上报……仙首……请……做主……”
俞未晚不知听到哪几个字眼,又开始激动起来,她无声地捶打在地上,嘴里张张合合,试图提醒,抑或阻止两人接下来的行动。
柳沅启全然不知,只满心欢喜地等着据说以一举之力将妖魔赶到西州,救众生于水火的仙首大人从天而降,替他们雪恨。
然而……他等了数十日,却等来了噩耗。
通信阵无端亮起,陆青阳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沉稳温雅的脸庞生平第一次露出急切的神情来。
“柳兄,接下来的话你听好,那结界乃魔族之术,会将里面所有人枉死之人变为伥鬼,直到最后被施术者炼化成为一件法宝。”
“长老,我不想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可有什么解法?老头子我一定拼了这条命去做!”
“有倒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此法太过阴毒,需得一人为阵眼,靠施术者的三魂七魄来维持。”
“我愿意!”
“柳兄,你可知道,一旦用了,三魂七魄残缺,即便轮回转世也——”
他瞳孔微缩,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
“人之常情,柳兄,没关系的。就连我,也逃不过被私情牵绊。”
柳沅启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最终毅然决然道:“下一世的我,可能就是不是我了。人活一生,够本了,老夫贱命一条,能换这么多人,愿意的!”
陆青阳复又叹了口气,提笔便绘出一道符箓,随即折成纸鹤模样,朝着窗外飞去。
“这安神符还得配合骨香使用,具体方法我长话短说……记下了么?”
柳沅启在地上磕头谢道:“万不敢忘,老头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青阳长老可否能让我看到他们临死前的记忆?”
陆青阳还没开口,柳沅启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水镜中传来,“哦?为什么呢?难道你是想知道凶手是谁?好替他们报仇?”
柳沅启毛骨悚然,抬眼就看到一柄长剑刺穿了陆青阳的胸膛。柳沅启这才看到全貌,原来陆青阳在跟他通话的时候,那看不到的身体之处全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柳——”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嗫嚅几下就已经断了气。
那人将剑从他身上抽回,又在衣服上反复擦拭血液,丝毫不怕对面水镜的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许久不使剑,还是生疏了些,居然让陆青阳手底下那个小崽子跑了,还让他有时间交代了些遗言。对了,我来之前,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走到水镜前,蹲下身子,柳沅启就看到一张大脸快要占据整个水镜,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却咬着牙不肯回答。
那人掀起眼帘,无所谓地笑了笑,“算了,我也不是很在意。至于你的请求嘛,也不是不能答应,就当是,替我镇守法宝的小小奖励好了。”
他直起身,扯起陆青阳的领子,像拖着条死狗一样,“需要善后的事还不少呢,那就,到时候见,希望你能活到我出来的那天。”
“你你——”
柳沅启的胸膛起伏不定,他在阵法被关闭前,破口大骂道:“仙首大人一定会将你绳之以法的!你逃不了的!”
那人听到这里,莞尔一笑。
“哦,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