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噼啪作响,老者的讲述已然接近尾声,祠堂里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静的……俞未晚只能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
不知从何时起,墙面那些张牙舞爪的怪异影子都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一道庞然黑影静静地立在璧上,偶尔随着烛火的跳动而微微晃动一下。
若是有人从门缝中偷偷望去,便能看到空旷的祠堂内,只有两人席地对坐。而那庞大影子在那姑娘的身后,几乎快要占据了整个墙面,仿佛一只藏在阴暗丛中伺机而动的猎手,正虎视眈眈地从上方一寸寸俯视着它看中的猎物,垂涎着即将到嘴的美味。
但俞未晚沉浸在柳沅启的故事里,没能发现这一异象,而对面的柳沅启只需抬抬眼皮便能瞧见。不,或许他早就心知肚明这一异样。因为,祠堂正是他带俞未晚过来的。
因为柳沅启迟迟没有再开口,俞未晚不由追问道:“村长,然后呢?这个故事你似乎并未讲完。”
柳沅启被这么一提醒,才终于抬起眼皮。但他的目光没落在俞未晚身上,反而从她身旁经过,落在了身后那个巨大的黑影上。
黑影肉眼可见地凝滞了一瞬,那即将逸散出来的黑气也被强行收回,它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只当自己与墙面融为一体,彻底“作壁上观”。若是看得久了,那黑漆漆的一团也能稍微品出几分委屈之意来。
柳沅启这才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俞未晚身上。
“俞姑娘。”他叫了俞未晚一声,然后颤巍着站了起来,向祠堂最深处走去。
俞未晚不知所以,也起身跟在柳沅启身后。
只见柳沅启来到摆放香炉的长桌前,从旁边拿了三炷香甩了甩,那香便无风自燃。他将香插在香炉中,三道袅袅轻烟盘旋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刻字。
俞未晚依样学样,也准备从长桌旁放着的匣盒里拿起香。当她走进低头一瞧,那盒中的签香数量只余最后三根了。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取。
旁边柳沅启见状,“无碍,用吧。”
俞未晚朝他点点头,伸手便去取。然而才碰到那香,就觉得手感有些不太对劲。
似乎……太过粗糙了。
她摩挲了一下,将沾染香品的手收回,低头看了眼,又将手凑近鼻子,仔细闻了闻。
不是寻常香泥的味道。
这签香上面的粉末是一种暗沉的灰白,研磨加工似乎也有些粗糙,她甚至能摸到很明显的颗粒感。最重要的是,她方才隐约闻到的是一些难以言说的血腥味。
……比起香泥,更像是混了什么动物的骨泥。
她心中微震,“村长,这香——”
柳沅启看着她,目光十分复杂,“你不是说故事还没讲完吗?这就是结局了,俞姑娘。”
俞未晚张了张口,心中千头万绪,无从抓起。
“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摇了摇头。
“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很多事情,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各中缘由,旁人光靠看和想是不会明白的。”
柳沅启苦笑一声,“一直以来,有一个问题也困扰了我许久,我想了十多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您现在想出来了吗?”
“没有,”柳沅启轻叹一声,“不过那也不重要了,时间已经到了,再一味执着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既知天命,也该放下了。”
他说完看向俞未晚,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俞姑娘,你会渡魂吗?”
“渡魂?”俞未晚有些诧异,但还是迟疑地点点头,“只会一点,师门有教过一些基础的。村长,您怎么知道这个?”
“呵呵,你忘了,我曾与你们门派的青阳长老相逢一场,是他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俞未晚点了点头,“那村长,您要渡的是何人?”
“可以的话,请姑娘帮忙渡一下后山埋着的那些故人吧,”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有,我。”
此话一出,俞未晚顿时瞳孔缩紧,“村长您明明——”
“俞姑娘,不必惊讶,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别看我精神矍铄,其实早就不行了,都是外强中干罢了。能撑这么多年都已经算是个奇迹了。”柳沅启笑了一声,释然道,“我原先估摸着,也就这几天的光景了。本来还有些放心不下这事,不过好在,这时候遇到了你。”
他目光灼灼,带着希翼地看着俞未晚,“你能答应老朽这个请求吗?”
“这个自然,”俞未晚点点头,“路见不平,本就该拔刀相助。这几天……我会留在村里的。”
“对了,我方才见匣盒中的香没了,左右这几天无事,不如我出去一趟补充些。”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便对柳沅启说道,“……只是您用的香泥似乎有些特殊,不似寻常,不知是在哪儿制的。我路过永城,那城里的香烛店还开着,是那儿吗?”
眼前的人一口答应下来,柳沅启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落地,他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霎时黯淡下来,仿佛随着那口气一起消散了一般。
他摆摆手,拒绝道:“不用这么麻烦,这香也用不上了。”
“为何用不上?村里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俞未晚觉得是因为外头不太平,村民们不太敢外出的原因。但她不一样,她有自保的能力,香被她用完了,这几天她理应为他们补充一下物资。而且这间祠堂虽然破旧,但内里无尘,想来是常常使用着的。她刚才上香的时候,就见这巨大香炉里全是满满当当燃完后剩下的长短不一的签子。
她说到这里回头一看,只见原先全是人的祠堂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与老者两人。她有些犹疑,他们究竟是何时离开的,怎么如此悄无声息?难道说她太沉浸故事,没有防备了么?
她心中一惊,方才没说完的话也跟着说了出来,只是变了个语气,“其他人……呢?”
柳沅启没有回答她这个疑惑,而是从香炉底部撕下一张符箓递给俞未晚,“这张安魂符已经在这里镇了许久,不知还有没有功效?”
俞未晚只好将疑问咽入腹中,她接过一看,只觉入手温润,即便被用了许久,居然也没有破损太多,是难得的上品符箓,只是,不知是哪位大能绘制的。
她感叹过后,注入一丝灵力仔细检查,仅三息过后,她的手蓦地抽离。
俞未晚轻咳一声,掩盖内心的震撼,“能用是还能用,只不过依符中仅存的灵气,怕是再用上一段时日,便会完全失效。”
她说完之后便该将符还给柳沅启了,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那个,这张符箓还有一点灵力。村长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将这张符给我吗?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弄清如何绘制。我储物袋里还有一两张也可以安魂,只不过……可能没有这张好使。”
柳沅启一愣,见小姑娘通红着脸,他笑道:“不必了,姑娘拿去便是,我撕下这张符箓本就是要送给姑娘你的。我本想着,既是安魂的符,想必对渡魂也有些许帮助,若是还有些用处,便让它物尽其用吧。”
俞未晚轻呼一声,道了声多谢,有些发烫的脸也慢慢冷却下来。
她没说的是,刚才她查探符箓里面绘存着的灵气时,却发现里面充斥的全是混乱暴走的灵气。她的灵气一入洞天,便被绞着吸走了,若不是她抽身及时,怕是要吸干她身上的所有灵力。
明明是安神的符,内里却要靠摄取施术者的神魂来维持。邪门歪道,只有金玉其表。
所以她才撒了谎,嘴上说着想要研究这张符的绘制,其实是想怎么毁了才是。若是说出真相,面前的老人怕是会大受打击。
他本就时日无多,俞未晚想,还是不给他添堵了吧。但邪修着实可恨,她定要将此人揪出来及时止损才是。
思及此,她黛眉轻蹙,问道:“方才我在查探的时候,里面维持灵气运转的阵法似乎有些眼熟。村长,不知这张符是谁人给您的?”
柳沅启笑道,“毕竟与你同宗同源,自然是有些眼熟的。”
同宗同源?她随口套了一句话,没想到算是无心插柳。如今回想起来,那暴躁灵气中倒的确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只不过太少,让她忽略了。
她正想到底是谁走了邪门歪道,就听到柳沅启说道:“是向你们的青阳长老求来的。”
柳沅启想起旧友,言谈间不由带了点淡淡的哀伤,“不过你怕是……不曾见过他。”
“青阳长老?”
俞未晚一愣,捉拿邪道的心顿时熄了下去。“怎么……会是青阳长老呢?”
她低下头,看着上面笔走龙蛇的朱砂笔画,潦乱疏狂。她从未见过青阳长老,只能从那些长老偶然闲谈之外的惋惜与那些流传大江南北的事迹拼凑出对他的印象,无外乎济人困厄,行侠仗义的剑客。
但她今日,似乎又从这字迹隐约窥见一丝被掩盖的肆意和离经叛道。
怎么会是他呢?俞未晚想不明白,然而斯人已逝,答案也就此中止。
柳沅启从她的喃喃中察觉出一丝异样,他问道:“俞姑娘看起来很惊讶?是有什么问题吗?”
俞未晚张了张口,想说的话最终又咽了回去。
她摇摇头,“没什么,只不过隐隐看出有几分天衡山的手笔在,但不太确定,故此一问罢了。”
“村长,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艰难开口,“您想不想再多活几年?”
“姑娘为何这么问?”
“我,就是我觉得,村长你……是个好人,”她想起故事中那些善举,以及乱世中还能护佑一村的大义,她不由说道,“好人不该如此下场,你明明其实可以——”多活很久的。
柳沅启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摇摇头,打断她道,“……并非活得长就是幸福,我前头也说过了,前人的选择,便由前人承担。”
“看来我好像让姑娘你误会了,也是,老了就容易不记事,我忘了说,”柳沅启虚空点了点俞未晚手里的符,“我知道这张符的副作用,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您——”
俞未晚刚想开口,但比之更快的是脑海中一道快如闪电的思绪闪过,串联起之前朦胧不解的那些线索。
她定了定神,说道:“村长,这签香的香体,是骨泥吗?”
她虽这么问,但神情却是万分确信。
柳沅启不置可否。
俞未晚见状继续说道:“我本来隐隐还不太敢确定,直到刚才,我才突然想起一些细节。那便是——安魂符的使用对象。”
“平常时候,根本用不上安魂符,但有一个非用不可的场景。若要渡那些心怀怨气、不甘死去的人,必先安其魂,找回他们的神智,才能再行渡魂一事。”
“而除了安魂符外,还有一个安抚他们的辅助办法,便是用动物骨头磨成的骨粉制成泥膏,曝晒三日后做成的香。此香无风便能燃,而且因材料是骨泥,故能让那些被侵蚀神智的魂魄恢复一些作为人的意识。”
“你方才问我会不会渡魂,又说我手中的香便是最后的故事。还有这安魂符,村长,”俞未晚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语气急迫道,“后山那些埋葬的故人是怎么回事?”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