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位特殊的道友,会与你们同去。”
在见到易玦的第一眼,柳无邺古怪的语调又回响在晏如玉耳旁。
为了修行红尘道,她常年行走在尘寰中,与散修为伴游历,和形形色色的凡人来往,见过数不清的人心,这把她看人的眼光锻炼得格外独到。
此刻,她忍不住打量着易玦,这位柳无邺口中的“魔尊道侣”,第一反应是:太年轻了。
这当然不是说她的长相稚嫩,而是指那种未经风霜雨雪的眼神。她像是一棵被安然栽于庭院的树,在甘霖润泽和惠风和畅中抽条、生长,否则怎能滋长出泛着如此温润绿意的枝桠?
晏如玉不禁对她的身份产生疑问,隐隐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可以养出这么一个与残酷的修仙界格格不入的人?
但无论如何,她对易玦感观不坏,甚至乐于亲近。
可是这样的人……真的能和那位从战火中走出的魔尊走到一块儿去吗?
易玦总觉得晏如玉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让她不禁想起了简蓉——在她回归本体后,简蓉总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惜目光盯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过好在晏如玉那打量国宝一样的新鲜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两人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晏如玉就把众人介绍给易玦。
尽管不久前刚刚见过一面,但换了个壳子的易玦还是面带笑意地把众人重新认识了一遍。
主角团几人中,霍清歌依旧笑语盈盈的,怀抱那把与她寸步不离的古琴,而李文言则一改昨日的拘束紧张,一副心怀浩气、爽朗潇洒的青年模样。
由于昨夜谢云归的行为令易玦格外迷惑,她悄悄地多瞥了他几眼,却冷不丁对上黑白分明的眼眸。谢云归面无表情地回望她,见易玦对他尴尬地笑了笑,也礼貌地颔首,接着又垂下眸子,回归了神游天外的状态,神情中透着些若有若无的忧虑。
“易姐姐,你别见怪,云归一向是不爱搭理人的性子,不是刻意冷落你。连文言那大大咧咧,从不见外的家伙,也花了不小的功夫和他搞好关系呢,”霍清歌是几人中对她最亲近的,在她身旁笑眯眯地轻声道,“更何况,昨夜又有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来访,他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易玦挑眉,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位客人做了什么?”
“不,那位什么都没干。但正因为如此,反倒让云归更心神不宁吧。”霍清歌双眼弯成俏皮的月牙形,右手随意地拨弹几下琴弦,琴声萧萧,似乎只几声琴音就能引起内心深处的哀愁。
继续问,她却不肯继续说了,只神神秘秘透露这和谢云归的身份有关。
易玦沉吟片刻,觉得这姑娘很有点神棍气质。
而易玦初来乍到,对邀月城附近地区并不熟悉,于是便跟着其他人一道走,等一行人御风行至城外,穿过落霞山顶常年不散的仙雾,来到一处偏僻枫林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口:“……我们不是去解决破坏镇邪阵法的邪祟的吗?怎么来了这里?”
易玦怕自己认错,还特地确认了一下——嗯,这里虽然靠近遭邪气入侵的邺虹城,但的确不属于她当初看到的几处阵眼。
“这个说来话长,”李文言挠了挠头,似乎苦恼于该如何解释,“据说邀月城里混入的数个邪修已经被捕,如今被关押在城主府中等待审问。不归门等处也陆续传来消息,终于抓到邪修的狐狸尾巴,其中甚至有几个魔修,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偷渡到人间的……可几方经过商议之后,我们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易玦若有所思:“听起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
“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才不对劲,”看似一直漫不经心的谢云归忽然接话,继续道,“一个由魔界激进派、鬼修、邪修一同谋划的,针对整个修仙界的阴谋,就这么简单?而且到底是谁把他们组织起来的?背后又有什么目的?……这些我们一概不知。”
“被抓到的,说不定只是被推出来替死的乌合之众。”
“你们放手去做,我自会护你们周全,”晏如玉点头:“所以你们来这里,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提到这个,李文言神情愈发凝重:“前些天,我有一位定居红枫谷的前辈突然来信,要我路过这里时记得带点酒……可他是一位制作傀儡的手艺人,担心酒会影响创作,从来都不肯沾半点酒水。”
“他知道我最近在帮邀月城做事,以他的性格,若是出于私事,定不会在这个关头打扰我,以防坏大事。我猜,他可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暗示我什么。”
“红枫谷或许出事了。”霍清歌叹了口气。
猝不及防听到“傀儡”二字,易玦不禁晃一下神。
嗯,她做傀儡师和民间的傀儡戏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有机会,她以后或许可以找民间巧匠讨教一下经验。
想到故人或许遭遇不测,李文言心情沉重,抿唇不再多言。
晏如玉要提剑杀敌再轻易不过,与人交往攀谈、饮酒高歌也难不倒她,可偏偏在安慰人这方面,她根本就没有这个天赋,绷着脸酝酿半天,最后只低声说一句:“怪不得你今早走得这么急,好似有心事……”
瞥她一眼,霍清歌被她难得笨拙的表现逗笑了,因为顾及李文言的心情,她咬了咬唇,把笑意压下去,帮着安慰道:“还有时间写信,事态或许没有到万分惊险紧迫的地步,你先别多想,我们一起去谷内瞧瞧,事情总能解决的。”
李文言疲惫地阖眼,良久,才轻轻地回了一声“但愿”。
一行人沉默着穿梭在枫林里。
此时正是金风送爽的时节,一片片在阳光下闪耀璀璨的红枫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火,直烧上人心头,仿佛可以烧尽人间的爱恨离愁,让人见之忘俗,不禁驻足观赏。
易玦随手捡了几片形状完好、色泽艳丽的枫叶,在手中把玩,她小时候经常用枫叶、桃花等做成书签。
谢云归抬头,怔怔地仰望一树繁华,忽然魔怔一般地喃喃自语:“姐姐,父亲,你们看我一眼,求求你们看我一眼……”
几片纸人从他衣袖间滑落,打着旋儿飘落在铺满枫叶的地上。
易玦讶然地看他,还以为这个自闭青年又犯什么毛病了,环视四周,才发现众人都处于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晏如玉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高高的树干上,分明没酒,却眼神迷醉:“大家喝酒啊,今天不醉不归……”
霍清歌缓缓屈膝,蹲在地上,身体蜷缩起来,面色痛苦地捂住耳朵:“祖母您能不能别弹琴了?有、有点难听。”
而本来焦急担忧的李文言,倒是舒展开眉头,嘴角噙笑,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干站着傻乐。
不对劲,这片枫林不对劲!
易玦果断地从储物袋中取出傀儡,向半空一抛,不过巴掌大的傀儡瞬间化为一道红衣张扬的身影,无声地落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
瞬间,一丛丛红莲于半空盛开,其色彩比之红枫更加绚丽,所有触及它们的东西都在顷刻间化为灰烬。火光与坠落的红枫在空中缠绵,点点火星飘零,场面十分壮美,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因为没有附上神识,傀儡双眸呆滞,动作僵硬,才放了把火就不受控制地变回巴掌大,“啪叽”一声落在易玦手心。
易玦看着还没从幻境中回神的众人,长叹一声。
……
恍惚间,谢云归又回到了熟悉的长廊。
魔界特有的血月投下赤红浑浊的月光,照亮昏暗走廊,如血污般污浊的颜色如同窥探的视线,令他作呕。走廊中,一个寂寞的孩子孤身而立,似乎正等待着谁经过。
偶尔匆匆走过的奴仆神色麻木,他们唯唯诺诺地绕过小主人,显然已经习惯了把腰弯得低微到尘埃里。
——这里是魔界十二都之一,由魔将谢陨镇守。
长廊的另一头,眉宇间透出书生气的父亲摇着折扇,身侧跟着身披雪银鳞甲,马尾高束的长姐,两人一边交谈着要事,一边向他走来,步履如飞。
在他们走近时,谢云归冷眼看着“自己”伸出手,试图抓住一片衣角,带哭腔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姐姐,父亲,你们看我一眼啊,求求你们看我一眼……”
然而他的努力注定只是徒劳,两人只是与他擦肩而过,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脚边还有一个孩子,匆匆路过,衣袂在孩子肉乎乎的指尖划过,没有丝毫停留。
孩子怔愣,随后谢云归的视线便被泪水模糊,哭声响起。
谢云归皱了皱眉,清楚自己坠入了幻境。
……这就是,我背叛家族前的“家”。
谢云归沉默地看着,直到周围的一切——连同走远的两道身影——都开始扭曲,就像投入石子后振荡的水面。
“五年前的我不甘心停在魔界,现在的我也不会甘心停在幻觉里。”
在眼前的一切消失之前,他对自己轻声说。
猛地睁开眼,谢云归正好对上易玦的视线。
易玦并不擅长与谢云归这类一直神情阴郁,看不透想法的人相处,于是下意识收敛了眼神,微笑道:“你清醒得还算快。刚才你们都陷入幻境了,具体的状况,我等他们都醒来之后再解释。”
“……”谢云归眼神仿佛被牢牢钉住,死死停留在她指尖翻飞的枫叶上。
枫叶在她指尖灵活地翻转、飞舞,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照彻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他忽然想起昨夜的魔君殿下,那位也是如此无意间把玩着手中的纸人,修长的手指轻轻夹住轻薄的白纸,又轻轻抛起,纸片便像有生命一般地动作起来。
这个习惯性的动作……怎么,怎么可能……
对面那人的动作与记忆中的刹那间重合,谢云归像被雷劈中,一时间失去言语,咽喉中干得发涩。
指尖的转笔动作蓦地停住,易玦好笑地看向他:“怎么啦?还没从幻觉中回神?”
对上温和清澈的双眸,谢云归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平静下来,眼中有些惊恐神色沉入眼底。
这种发自内心的温柔感,一定不是那位……
谢云归回神,松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他真是魔怔了,恍惚之间居然看到魔君再次站在他面前,如同无形的刀刃悬于脖颈之上,给他带来一阵阵的战栗感。
但是,这个修士应该和那位有些关联,而且两人相处时间应当很长,长到两人的某些举动都不自觉地向彼此靠近。
不管怎样,他最好和她——以及一切与魔界相关的人保持距离。
如此猜测,谢云归移开视线,不再看向她,在树下找了个与她有段距离的地方坐下。
“……?”易玦看着谢云归神情厌厌,低下头一副没兴趣再看她一眼的样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之前魔君马甲也是,现在也是,她好像就是难以与这家伙好好相处……
思考良久,易玦抬头望天,幽幽叹气。
可能就是磁场不合吧,而且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合不来,不是换个马甲可以解决的。
有读者反映**写得有点多影响感观,其实只有这几章哈(当时写的时候年纪小,现在自己看也有点尴尬哈哈),后面不会有什么与谢云归的纠葛
悄咪咪说一句:作者为爱发电,不介意积分,小天使们大可以养肥再看。
【(并不有趣的)小剧场4】
关于同情——
易玦(沉思):……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简蓉(笑容疲惫):我是想劝你远离渣男啊,姐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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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枫树下(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