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泰康十三年,国都盛安。
九月中,霜降,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
虞国夫人府中,女子身着一袭玄色杂裾,用金线绣满牡丹的裙摆在矮榻上散开,她懒懒地倚着软枕,指尖涂了鲜红丹蔻,妖冶如血。
裴蓁蓁微阖着双目,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生得实在不好看,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可怖,原因便在于那右脸上有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由眼角至下颌——即便已经过了许多年,也叫人看得出当年这一定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怎样的美人,脸上有了这样一道疤痕,都不会好看的。
不过整个北魏,大约都找不出几个敢在裴蓁蓁面前,说她不好看的人了。
虞国夫人裴子衿,昔日河东裴氏嫡幼女,小字蓁蓁。
先帝英年早逝,彼时今上年幼,离乱中曾受裴蓁蓁相助,后来年少继位,他便颇为信重裴蓁蓁,视其为母,封虞国夫人。
而裴蓁蓁却借着这份信任,笼络朝臣,虽未曾身在朝堂,却在暗中搅弄风云,文武百官处在她阴影之下,敢怒不敢言。
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床榻边沿,裴蓁蓁睁开眼,眸光流转,似漫不经心一般道:“听闻今日,王相还是告病在府。”
跪在她面前的男人额头紧贴地面,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声音很是沉稳:“太医院传来消息,王相旧疾发作,怕是不大好了。”
当今丞相王洵,出自琅琊王氏,先帝为今上留下的顾命大臣,风光霁月,温雅如玉,是朝堂上唯一能同裴蓁蓁抗衡的人。
而王洵一旦不在,朝堂上,便真的无人能再与裴蓁蓁争锋。
深秋的空气中已经有了冬日凛冽的寒意,裴蓁蓁抬眼看向窗外,枯黄的叶片随着一阵秋风坠下,显出些许凄清。
她轻轻说了一句:“原来,冬天要到了。”
裴蓁蓁的神情很是冷淡,一双幽深的黑瞳中未曾显露出多少情绪。
也不知道王洵那老狐狸,撑不撑得过这个寒冬。
初冬时分,丞相府中一片静穆。
皑皑白雪落在树梢,放眼望去只见满目莹白,天地空茫茫一片。
王洵躺在床上,肌肤白得透明,他虽然年近不惑,看着却还是青年模样,唯有发间掺杂的灰白,才泄露了他的年纪。
王家七郎王洵,文能提笔定天下,武能上马安山河。
可惜,当日洛阳城中,掷果盈车,引得无数世家女郎倾心相许的少年郎,快要死了。
王洵唇色青紫,明明已经疲劳至极,还是强撑着向围在自己身边的下臣交代自己离开后的朝事。
说到最后,他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嘴边缓缓流出一丝黑血。
“大人!我这就唤太医来——”下属紧张地上前一步。
王洵摆摆手,虚弱笑道:“我大限已至,不必麻烦了。”
下属还想说什么,王洵摇摇头:“我倦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神态坚决,房中的人只能依言退下。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王洵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眼神有些怀念:“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洛阳城破,家国倾覆,距今已经二十余年。
当年旧人,悉数凋零,如他,已经算长寿了。
而他死之后,世间还记得当日洛阳繁花开遍,打马过章台,满楼红袖招的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蓁蓁,不知我去以后,你少了个对头,会不会觉得寂寞。”王洵喃喃道,说着,又咳嗽起来。
他只觉得口鼻之间的空气越发稀薄,心脏仿佛要炸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快要死了。
王洵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蓁蓁...”王洵的声音虚弱到叫人几乎听不清。“再见...”
大朵大朵鲜红的血花在锦被上盛开,混沌之中,王洵恍惚看见家臣和下仆忙乱冲了进来,面色悲怆。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缓慢而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人生在世,原来终究不过,人生长恨,水长东。(注1)
泰康十三年十一月,冬至。
古人云,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这一天,也正是王洵出殡的日子。
裴蓁蓁站在高楼之上,玄色曲裾外披着雪白的狐裘,从高处俯视着楼下自远处而来的棺木。
领头的人披麻戴孝,裴蓁蓁认得,这是王洵收的小徒弟。王洵无妻无子,这捧灵摔盆的仪式便只有让弟子代替。
道路两旁站满了寻常百姓,神色悲戚,待棺木近前时纷纷俯首下拜。王洵为相期间行了许多有益民生的举措,在百姓之中官声极好。
雪白的纸钱被人扬手散在空中,哭声呜呜咽咽,在灰白的天空下回荡,经久不绝。
裴蓁蓁静默地看着,仿佛一尊木雕一样站在原处,直到出殡的队伍慢慢离开了她眼前。
她就那么看着远处,眼神中渐渐多了些许空茫。
“夫人?”侍女瞧她一直不动,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询问。
裴蓁蓁这才回过神来,木然道:“走吧。”
侍女不敢多言,急急跟上她的脚步。
裴蓁蓁踩着木质的楼梯一步步走了下去,她唇边渐渐扬起一个笑,那笑意如同涟漪一样,徐徐扩大。
“为我备酒,王洵一死,北魏不过我掌中之物,合该痛饮一番才是!”
侍女连忙应是,心中却觉得,夫人这番话中,并没有多少得偿所愿的欢喜。
*
南魏,宣武十七年,都城洛阳,天麓书院。
“蓁蓁,蓁蓁!”
有人拽着她的袖子,带着几分急切呼唤着。
睡梦中的裴蓁蓁紧紧皱着眉头,她终于被这道声音吵醒,眼眸半阖,露出两分凉意,府中哪个不知死活的侍婢,敢扰她清梦?!
她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目光落在吵醒她的少女身上。
少女见她醒了,松了口气,不由抱怨道:“蓁蓁,叫你来换骑装,你怎么还在这里睡着了。”
也就是同时,裴蓁蓁确定,眼前的少女,并非她府中侍女。
她是谁?裴蓁蓁打量四周,是生了什么变故,自己如何会一醒来就到了陌生的地方?难道是…府中出了叛徒?!
“蓁蓁,你发什么呆呢!”少女见她眼神游离,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蓁蓁?跪坐在矮榻前的裴蓁蓁终于抬头正眼看着少女。
会这么叫她的人,明明都已经都死绝了才是。
注1:引“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出自五代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意为人生令人遗憾的事情太多,就像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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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