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卿低头思索着,他在百花山上栽花种树,从来没有见到过汩汩清泉,那么师兄的意思一定就不是触摸得到的实物。
会是什么呢?
无意识地仰头看着苏泽线条柔和的侧脸,宁卿这才发觉自己只比大师兄矮半个头了,他心中不大合事宜地涌出了一点吃味的感觉。
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彻底地了解过苏泽,无论是对方扑朔迷离的出身还是遍行天下的缘由,可自己的喜欢和敬重确实在春秋交替中日渐深厚。
感情真是一种不可预测的东西,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苏泽,是悄悄修习了两心通的苏润秋。
宁卿把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的思绪拉回来,趁着衣袖遮挡,在苏泽抽手而去的同时,无名指装作无意地将他的手往掌心里轻轻地勾了一点。
苏泽回握了一下,指腹上常年持剑留下的薄茧在少年人手腕上浅浅地划过,细微的触感像推开的涟漪。宁卿转头看他,却见到师兄俊秀的脸上现出了一抹微笑。这笑容像是勾走了他的魂,似乎是被什么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宁卿呆呆地愣着,想弄清“泉”的含义的心思倒是一点也无了,红晕爬上他的耳际,烧得心中发烫。
那边三人显然是察觉不到这边空气中缠绕着的情愫,先生从从容容平静无波,宋青书刚经过了心情大起大落,而祝羲轩,忐忑地看着面前眼中全是希冀的青年不知所措。
宋青书方才对他说:“你以后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掐了诀撑开一片光幕,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画卷慢慢展开,好似捧着世上独一无二的珍藏。
那纸上留白很多,只浅浅淡淡地用墨勾勒了一个青年的体态。
然而十分传神。
祝羲轩凑近了仔细查看,心中感叹作画之人一定是穷尽了毕生心血,寥寥几笔温润的眉眼就跃然纸上,使人感到那青年仿佛就在眼前。
这样精巧的一幅画是没有画完的。
仓促的落款只有潦草的“青书”两字,也许本来还要在这青年背后再补上些什么,却不知是因为什么没能完成,只余下几笔看不出意义的墨痕。
祝羲轩问:“可是我从未见过他,如何能帮你?”
宋青书道:“你今后也许要行走世间罢,假如你有空,便去洛阳,我在六殿等你。”
祝羲轩有点莫名其妙,但看着青年郑重其事的样子又不似作伪,当下呼了一口气,点头答应:“好。”
宋青书盯着祝羲轩又看了片刻,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他叫席儒。”而后好像确认已经记下他的脸般,转眼间便恢复常态,又成了清雅从容的贵公子模样。
如果说祝羲轩这十来天明白了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那就是在一群修为高绝的人之间做唯一的普通透明人,不要想着能够把对方来无影去无踪的习惯打探明白。
一群人联系得这样密切,却又总是像没有目的似的举止非常。
用了饭仍旧回到藏书阁的小阁楼去,祝羲轩头脑里无数画面交杂着凝成一片,旋转不停,最终定格在那青年的画上。
泛黄的纸,脆弱而古旧,年龄肯定比他还要大上几倍,却隐隐约约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在哪里曾经见过它的同类。
这会是什么?
祝羲轩在小屋里走走停停,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余光扫到角落里绸子裹着的画轴时豁然开朗。
自从离了长林后这卷画还是第一次重见天日。繁花青山在眼前徐徐展开的时候,祝羲轩忽然有了几分特殊的感觉。
这些物像似乎都意有所指。
会不会那山就是百花山,娉婷的柳树便是白府中郁郁园中柳?
那眼清泉,有没有可能是横跨星空的幽泉?
思绪一旦散开就再也难得收回,祝羲轩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棋局之中,然而落子的双方,又该是谁呢?
摩挲着纸张略有粗糙的纹路,比较着方才那张陈旧的画,祝羲轩只觉得更加捉摸不透了。
他似乎什么都能看见,又好像什么都理不清楚。
怎样也找不出头绪,祝羲轩叹了口气,撑着桌子顺势提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
受人所托,寻一青年,其名席儒,年约二十五六。
天元十三年夏,祝羲轩留。
……
苍山这边晴云如擘絮,向南边走出昌黎郡,到了博州却是雨横风狂。毫无预兆的大雨和夏天的匆忙恰巧互为映衬,打落枝头盛放的三两朵鲜花,冲刷着庐陵城齐整的青石桥。
南极余杭,北通洛水。博州居于四方交汇之地,自古以来便是钟灵毓秀之地。
极剑主宗就在此处。
青鸟展翼,越过三千里禁,直入霜寒堂。
这便是宗门中枢,上饮天光,下通冷泉。其名来自一剑霜寒十四州之诗句,与极剑所奉行之修行道恰相吻合。
抱定宗旨,砥砺德行,惩恶扬善,溯流而行。
这本来也没有统一的说法。极剑宗雄踞一方,修士众多,各人道法既异,兼有心智不一,自然不能等同视之。只不过各门下皆立有本派规矩,以求弟子勤奋修习。然而后来不知怎的,也许是到了平琅君蒋扶桑刚继任掌门仙君之时,渐渐的有人把这几句话传开来,甚至流于说书先生口中,为百姓所知。从此,即便是极剑宗弟子,也遵循这十六字,以为修行之本。
霜寒堂在宗门中心,像是海中孤岛,四面皆由刻了无数阵法图篆的白玉桥连接,桥下千丈一片空荡荡。胆小些的人过桥时决不敢低头往下看,唯恐失足坠落,粉身碎骨。
历任掌门与长老们从不告知门下那里究竟有什么,只是在入门时提点——千万不可独自下去。
当然每一代都有许多好奇的修士自恃修为高绝,想下去一探究竟,可最终归来者十不存一,往往他人提及经历,也讳莫如深不能回答。
有人说桥下锁着凶性滔天的大魔,有人说桥下押着不肯轮回的鬼魂…如此种种,在极剑宗人内画了一个染血的符号。
白玉桥下,是难以回头的死地!
青鸟掠过仙宫玉宇,停留在百丈桥旁。
驻守的当值弟子抬头仰望这无礼的不速之客,正要责备,却见为首的那位女子挥一挥手,桥上千万符篆当时碎开!
桥像是迎接平琅君一般的恭敬。那青年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鸾鸟飞驰而去,半晌才反应过来,重重一拍脑袋:“参见隐阁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