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间 第12章 心意

归途总是比来路更熟悉，祝羲轩一路上竭力寻找着同样的虚无。

幸运又不幸，星光盈目，天地浩渺。

再次站在那片飘荡尘埃面前的时候，祝羲轩有些犹豫。

却也只是瞬间。

他带着另一半人间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朝元。

神魂归体的感觉很奇妙，像是从万丈高空一瞬间就踏上了坚实的的青石，却没有任何不适，反而心怀开畅。

祝羲轩第一时间站起身来俯瞰群峰。

青翠是真的，丘壑是真的，朝元也是真的。

这已经是多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先生站在他的身后，平静地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静默之间延伸出来的悲凉意味，在勉强称得上少年的幼稚脸庞上显得突兀。

祝羲轩自己当然是察觉不到的，或许他自己也从未想过方才回到朝元的一刹那，竟然会勾起日星隐耀的天地奇观。

人间早已沸腾一片了。

或许沸腾也用得并不准确。

那实在太过轻浅，描绘不了这样的震撼。

白昼在一瞬间黯淡无光，仿佛一时间被天外吸走了所有的色彩，虎啸猿啼响彻山谷野里，各处吐纳修行的修士幽府中流转不息的灵力忽然凝滞不前。平日里隐居崇山峻岭之间，人迹罕至之处的世外之人纷纷现出了身形。

玄武大道将洛阳城划分为泾渭分明的南北两半，巍巍皇城坐北朝南居于正中，其余王侯将相府邸如众星拱月般建于四周，临着濯园六殿余河之水缓缓绕城而流，其间有各类供以赏玩之所，当真是比天上仙宫还要令人神往之处了。

洛阳昼夜相续的繁华为此沉默了片刻，接踵而至的就是六殿中如海浪般涌出来的嘈杂。

烟花柳巷之地整日都是金鼎繁相击，歌舞乐升平的浮华样子，有人对此不屑一顾，然而不可否认的，许多幽情满怀浪迹于莺莺燕燕之间的文人作词赋诗的名声，大抵从此处传开。

于是寻花问柳之事有了层次之分。最末等的自然是充斥着劣等脂粉味道的狭窄屋子，连一个恰当的名字也没有，除了那些个庸庸碌碌的好色之徒，多半再也无人问津。

与此相对，从城北斜着延伸出去的一片美轮美奂的楼宇，正是天下知名的流芳苑。此处已不算得寻常烟柳地，云鬓凤钗霞衣翩跹间，眼波流转佳人笑。一眼看去尽是女儿娇态，殊不知盛装底下还藏着多少波澜涌动。

流芳苑之所以有着其余地方难以企及的地位，不能忽略的就是与皇宫有着莫大的联系，相传它就是当年虞娘娘相助先皇于乱世中建功立业时所立。百年过去，四境安宁，红颜虽然换了一代代，此处却始终是洛阳鬓间璀璨的明珠。

若将流芳苑比作百花园，那么玉羽楼则是其中艳压群芳的一株红山茶，既有艳姿，兼具傲骨。这里的女子大多是有灵力傍身的修士，腹有诗书，善使法术，不屑于**之事。因而与来来往往的修行中人最为契合。

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便是来源于此。无数次暗流涌动之下，未必没有美人推波助澜的功夫。

余河流到城北已经显得不甚宽阔了，极狭窄处只能堪堪通过两只小舟，玉羽楼就临着河水和玄武道相望。若是视力极好的人探查，这时候就能看见其最高层的隔间里一名男子正随着丝竹之声狂歌痛饮，脸上的畅达在天色暗淡的刹那尽数消散，眼底竟然翻涌出微不可查的泪光，然而稍纵即逝。

他高举起握着的青瓷小盏，就着残留的半杯佳酿，倾在地上，溅起的酒滴沾湿了半敞的大氅。

屏风后抚琴的女子停了指尖的动作以示不满：“宋青书，你又要做什么？”

青年笑着应她：“去月，我这便要走好几日了，你可是难得清闲。不为我送行么？”说罢也不等回应，起身走到窗边纵身一跃，化作一尾流光向着西边飞驰而去。

那个唤作去月的女子习惯了他动辄便消失的风格，懒得阻拦，也不愿意送行，收了琴从屏风后走出来收拾杯盏，看着肆意在地上流淌的酒水笑了笑，指尖燃起淡红色的光晕，弥漫开来，琼浆玉液化为蒸腾的雾，平添了醉人的气息，室内又整洁如旧。

她从袖中拿出一朵仿佛是新摘下的娇艳欲滴的虞美人，度了一点灵力，面颊贴近花蕊向彼处问安，接着恭敬地询问：“思修公子能够找到那人吗？”

晦暗天色里红晕如烛光忽明忽暗，去月在窗边伫立良久，终于等来了回应。

“能的。”

像是一片白云游荡时不慎掩住了太阳。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光亮又出现在山河间，灵力回流，朝元一如往昔。

鸢楼上空忽然翻涌起来，一阵焰火样的灵力光晕洒落洛阳全城，成风成雨，美不胜收。

紧接着从皇宫中也升腾起了绛色的云纹，随着暗香浮动，绘出祥和安宁的景象来。于是洛中百姓个个欣喜若狂，认为是虞娘娘又显了神通，引来祥瑞之兆。

方才露了身形的修士遥遥感应到了京城的异象，知道大能者已有了应对之措，立刻心下大定，又纷纷敛息屏神，继续吐纳修行去了。

仍然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大好时光。

宋青书并未走远，他落在余水畔停歇着的画舫上，激起一阵水花，引得一旁卖香囊的女子不满地嘟囔。为表歉意，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精巧的银铃铛，轻轻放在女子手上：“姑娘，抱歉。”

“青书公子！”

果不其然，当女子惊喜的喊声脱口而出的同时，街上众多男女纷纷回头，有些胆大的甚至向这边疾行而来，虽然大多是莺莺燕燕，其中仍然混入了不少青年才俊。

青书公子自从一朝只身入洛阳，就夺去了大半明媚春光。貌比潘安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然而其风流自赏的文士气更是引来瓜果盈车的原因。

只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无拘无束的言行举止。

当时恰逢灯州鸟鸣涧的修士千里迢迢来到洛阳，欲与六殿英才比试切磋。那位众星拱月般的少宗主对宋青书当真是一见钟情，于是念念不忘。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在花市上遇见，自小生在娇宠中的小女儿大着胆子表白心意，却没能料到对方笑着断了一边衣袖，坦坦荡荡地讲：“姑娘，我已有心属之人。”

那一晚月上柳梢头的美景没能在才子佳人心中留下缠绵的印象，青书公子断袖之举却掀起了民间传唱歌咏的又一**。

数日后；六殿举行集英试，群英荟萃洛阳城中，无论修士或寻常百姓都对放榜翘首以待，等到初五清晨殿中掌事画法阵于玄武道上，榜首赫然就是新入洛阳籍籍无名的青书公子！

于是人皆叹曰：青书公子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

宋青书看着人群眨了眨眼，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得笑着挥挥衣袖，踏空而去。

只片刻工夫，他已经到了长林城外，他并不着急着进去，不慌不忙地在官道旁的杂草里掐了一朵野花绕在指尖，这才悠闲地入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