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羲轩似懂非懂地点头,知道剑息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心下大定,继续听着先生细细道来。
“你方才说,少了一把钥匙。那么你心里的那扇门,又锁住了什么?”
“……”
老人由着他沉默无言。
祝羲轩忽然灵光一现:“是我自己。”
几个字脱口而出,他又偷偷在心里推敲了一遍,确信是贴切无误的,于是更加笃定。
先生没再说话,只是步伐更快,一反常态。
凌霄台本来没有名字,孤单地坐落于山巅,倚着后山悬泉飞瀑,前望西南万千峰峦。纵然四处有路,毕竟还是崎岖。隐阁里并无好山川之趣者,众人也就不愿费时间前去。
宁卿种花时不想留下草木稀疏的顶峰,无奈浇水散灵花树就是怎样也不活。本欲放弃,留一片天然颜色,无意间瞧见了附在岩壁上承风接露的凌霄花,大受鼓舞。
热烈的凌霄花不舍昼夜,开遍山巅,唯独留了四方台一块空地。
于是得名凌霄台。
登顶的时候祝羲轩丝毫没有一览众山小的畅快淋漓。
他跟在先生后面,一路几乎是磕磕绊绊地跑上来的,此时气喘吁吁,只觉得筋骨都要散了。
老人悠闲自得地在台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盘膝坐下,向祝羲轩招了招手。
祝羲轩累极,靠着石台边缘才一停下,便立刻腿软得要倒下去,好不容易才撑着坐好,暗暗收敛急促的呼吸。
晴日无风也无云,澄澈空中偶尔有鸟雀展翅掠过。体贴的阳光滋长了倦意,祝羲轩想着自己醒来不过一个时辰,竟然又困了。
他有些理解那些整日睡着的猫了。
先生半睁着眼睛看着群山绵延,道:“你说过你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修行。”
“……是。”
“哈,你知道你方才看见的是什么吗?”
祝羲轩没回头,只听见他轻笑了一声,有些疑惑。
先生自顾自地接着道:“是幽府。”
祝羲轩忽然明白了,接蹱而至的就是大言不惭的羞愧。
修士引星光入体,凝气聚元,乃至最后入上玄之境得道飞升,所恃之物正是幽府里波涛汹涌的江流。
其实也未必是湖海。有人以剑入道,府内也就高悬着三尺青锋;有人以心入道,百川归海尽化为重重心结。
但最初修来的天外一丝灵气永远是根基。
仙凡殊途,看上去只不过是有资质的人天生得了上天眷顾,最大的差异实则是平凡人穷其一生也寻不得体内幽府。
天意窥不破,又如何引渡星光。
世间公认,幽府里藏着天道,灵气不绝则神魂不朽。而若是连幽府都伤了,必然离魂飞魄散也不远了。
可他竟然口出狂言,话中之意分明已经把自己看做了天道。
祝羲轩脸红得发烫。
先生摆摆手:“你说的不错。”而后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天道。”
先生字斟句酌神情坚定,然而声音轻且随意,飘散在深远的蓝天下。
祝羲轩没有懂,但确切地晓得先生将自己看做了非常的存在。
他并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样高的赞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很高兴。
先生笑:“我只知道你喜欢星星。”
自祝羲轩碰了星石,未及一度春秋就在隐阁领略了从前十来年没见过的浩瀚苍穹。
何其有幸。
他应答道:“是的。”
接着就是良久的沉默,祝羲轩感到了弥漫的尴尬。他甚至在想,先生带他到这里,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安排。
老人拍了拍石台,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个软垫,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后,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
他对祝羲轩说:“白天的星星也很漂亮,你要去看看吗?”
祝羲轩急忙点头。
蝶舞翩跹入九霄,祝羲轩以为身已在天地外,低头却发觉此刻自己不过是飘渺一轻烟。
先生的身影与平常无异,不知是同样驭魂离体还是真身所至。
蝶翼舒展,护着他行过雷霆万钧,虚无与光亮一同被抛下,遗落身后。祝羲轩匆匆回头看了一眼,交织的惊雷碰撞间溢出火光,割裂的空间吞噬了声响。
朝元就在那里,雷劫之中,九天之下。
天地伟力塑造了无垠苍穹,银汉迢迢,星云流转。只在天幕中做点缀的闪亮星子忽然有了具体的形象。在浩渺星河间,祝羲轩于震撼之外,才想到,朝元竟然这样小。
不如微尘。
他抓着先生的衣袖尝试着踏出一步。足尖穿过星光,稳稳地踩在空中。每一片光晕都如有实质。
随着步伐的加快,祝羲轩心中的畏惧迅速被惊叹所取代。他询问先生是否可以离星星近一些,下一刻就手上就缠绕了一缕银色丝线。
向远处一片聚集的星辰指去,蝴蝶振翅向前,呼吸间飞近了水蓝色的星辰。
蒙蒙辉光云雾般包裹着整颗星球,缓慢旋转的漩涡周而复始地在其表面移动。
蓬勃的生机扑面而来,可望不可即的星辰在祝羲轩眼里骤然有了情感。
像茁壮成长的幼童,努力地过渡到青春年少。
十二岁的祝羲轩这样想着,意识到这颗温和无害的星星和自己多么相似。
他引着蝴蝶继续向前。
一路上辉光璀璨,如繁花盛开,星辰之寿命不知何其漫长,仅仅是这么走了一遭,祝羲轩就像趟过了岁月长河,从渺无人烟的起源之时,走到触之可及的如今。
偶尔一颗枯萎的星辰映入眼帘,也自成一番风骨,美得惊心动魄。
失神间祝羲轩和先生已经分开了不短的距离,身在人世外,他不禁飘飘然起来。
直到一片尘埃横亘在宇宙之间。
似乎凝滞不动,抬眼望去却涌动如长河之水。
真正的天地被一分为二,在这样一方脆弱的障碍之间。
好像还有着什么别的东西。
凝望着尘埃,几句话自发地投入祝羲轩脑海里: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渡过浩瀚苍穹的,唯有时间。
那一边,有什么?
他谨慎地伸手去触碰细小的微尘,未及一尺,座下蝴蝶忽然阵阵哀鸣!
蝴蝶在一刹那间碎成斑斓的光雨,洒在沉寂的虚无里像是新生的星辰。
祝羲轩穿过尘埃,却又见了另一片星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