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皇帝仪仗彻底消失在山腰间, 于心然才回转过身,袖下精心养护的手指几乎抠进掌心,浑然不知疼痛, 心中堵着一股子闷气无处可宣泄。xiashucom
“你出去吧。”于心然强作镇定地吩咐。
“请娘娘放宽心。”一喜忧心地安慰道, 欠了欠身带上房门离开。
她这个人的人生只是看上去繁花似锦, 出身侯府又入宫侍君, 两年不到就位至贵妃, 周身荣华凌驾于万万人之上。实则摇摇欲坠, 看不到未来前程。从未有一个人将她当作不可替代的存在, 任何人都会轻易弃了她。
然而这般愁思未持续多久, 第二日她正侧卧睡在床上, 行宫的管事张嬷嬷闯了进来跪到床边, “娘娘, 皇上吩咐命您寅时末起, 此刻已经是卯时过半了。”
“什么?!”于心然掀开被褥惊坐起。
张嬷嬷又重复了一遍后道,“老奴伺候娘娘梳洗。”
“皇上此时已经离开幽州了吧?还能管得着本宫何时起床?”于心然抓了抓松散的头发恼怒道。之前为他侍疾时候那是没有办法,每日早早起来伺候他梳洗穿衣。如今他都弃了她,还要折腾?!
张嬷嬷是从前伺候皇帝养母孝纯敬皇后的大宫女,妆发朴素却一丝不苟, 脸上恭敬却不卑不亢, “皇上临走时吩咐奴婢,每日记录贵妃的言行, 命人快马送回京城。”
记录每日的言行?那她这会儿不肯起床之事也会被记下来?于心然满脸愁容绝望了。唯一欣慰的事也成了泡影,皇帝他到底有没有心?!
“他!”骂皇帝的话就在嘴边, 被张嬷嬷看了一眼,生生地吞下,这句也会被记录下来呈给皇帝, 万一他知道后一怒之下杀了她,她上哪儿哭去。只能莞尔一笑假装顺从,“嬷嬷唤宫人进来吧。”
梳洗用过早膳之后,张嬷嬷道,“皇上命娘娘每日去御书房御案边抄书,每日四个时辰不得懈怠,抄好的纸页要连同奴婢每日的记录一道送回京城。”
不愧是城府深沉的君王。短短一夜的时间已经将如何约束她安排得妥妥当当。既是幽禁,又怎么可能叫她过的快活呢?!昨日愁绪再也没有一星半点了,心里只恨得牙痒痒!
于心然开始了每日规律作息、规矩抄书的日子,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来,至少在张嬷嬷面前是如此的。行宫里唯余她一个主子,虽说幽禁,可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她。就是宫墙外的守卫比皇帝在时更森严了,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半个月后,皇帝书信自京城传来,是给张嬷嬷的。
“皇上说娘娘抄书字迹不端,若今日还这般,娘娘必须重抄。”张嬷嬷铁面无私道。
于心然手中正握着笔,简直欲哭无泪。皇帝恨透了她,如此折磨她。她呢?原先还有些内疚,这会也恨透了皇帝。
这种事时有发生,皇帝信中不是斥责她字迹不端就是斥她抄得少了。每每都是张嬷嬷读过信后再复述给她听。两人像在隔着千里较劲,他斥责过后她就好好抄了几日,没过多久就又糊弄了事,而后又引得皇帝在信中训斥,周而复始。
夜里等张嬷嬷一走,她时常翻身起床,去宫墙边漫步,想着找找看有没有狗洞。令她失望的是连个老鼠洞都没有,也不知山里的走兽们是干什么吃的。
一晃到了夏末,期间于心然收到妹妹寄来的好几封信。除去家里的琐事,心中还写道说回京之后,朝臣弹劾皇后的折子多到车载斗量,可皇帝就是不废皇后,对外只称皇后病重需要静养。自此宫宴上祭礼上皆不见皇后身影。时移世易,淑妃彻底掌权,谢家鸡犬升天。
这些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今夜七夕佳节,于心然坐在御案边抄完了书只觉得手腕酸疼。幽州人杰地灵,民风开放,听闻七夕时灯市的热闹持续一整夜,才子佳人们皆结伴出来游玩,吟诗作对、放河灯、吃小食十分有趣。
待到张嬷嬷去用饭的工夫。于心然赶忙悄悄问一喜,“都办妥了么?”
“回娘娘,马车已经侯在门外。”
经过几个月来的威逼利诱,她叫一喜买通了侧门守卫,等张嬷嬷就寝后,两人就可以偷偷从行宫侧门溜去热闹灯市玩上一整夜,等到了凌晨再归,保证张嬷嬷看不出一丝破绽。
计划很顺利,华贵马车载着主仆二人到了闹市,就是从前她迷路的地方。这次由行宫的两个小太监跟着也不怕走失。
今夜此地更热闹,除去卖小食的摊贩,还有不少卖鲜花的老妇人,一人背了一箩筐新采摘下来的桔梗、茉莉、紫罗兰。沿途见少女们买了簪到头上,为妆发增色不少。于心然今日作少女装扮,去了金饰改用水晶珊瑚饰物,整个人显得更灵动了。
惹得好几个少年驻足,若非两位太监拦下,怕是要上来攀谈了。
她买了朵粉色蔷薇,一喜帮她戴在头上。看到这丫头头上朴素,也买了一朵亲手给她戴上,主仆俩兴致高昂地继续游乐。手里的钱袋里装满了钱,打定主意要将上次没吃上的小食统统尝过。
只是见街上男女皆双双对对,恍惚间于心然有些失神,心中骤然生出几缕莫名愁绪。
“娘娘,那儿最热闹。”
听到一喜的声音,她才回过神,心境瞬间又转好,“过去瞧瞧是啥好吃的。”
直到丑时,四个人在灯市玩过瘾了,太监才驾着马车带她回到行宫,本想原路从侧门回去。
“娘娘,守卫怎么换人了?”一喜压着声音道,拉着她躲到暗处。
怎么可能换人?她买通的侍卫今夜彻夜值班。伸长了脖颈望向侧门口,还真是换人了,怎么回事?!
再过一个多时辰张嬷嬷就会来星阑阁催她起床,若是发现她不在房内,记录到文书中禀告皇上,真不知会受什么处罚。
“娘娘,翻、墙吧。”一喜提议道。
“墙内也有侍卫把守。”于心然绝望地咕哝道。
“娘娘又不是贼人,侍卫们即使发现了娘娘,大可说半夜睡不着出来散心。您是主子,他们难道还会去禀告张嬷嬷么?况且即使侍卫们知道娘娘偷溜出去了,为了不受责罚,定会替娘娘瞒着。”
“你现在怎如此聪慧?”于心然用赞赏看了看一喜,到底大了一岁,整个不似从前那么唯唯诺诺,出主意时神采飞扬。
宫墙外也有人守着,于心然待他们换班时,提着裙摆跑到墙边,由两个太监垫着翻到了墙上。
只是这宫墙实在太高,她坐到墙上看着墙内一时也不敢跳下去,正犹豫着忽得听见侍卫走动时铠甲发出的声响。
糟糕!要被发现了,她心一急要往回跳,哪知道一喜就在她身后,主仆二人撞了个正着,于心然往后仰着重重跌倒了墙内。
“谁?!”这动静立即引来了人。
“贵妃娘娘”巡逻的侍卫认出她来,忙上前搀扶。手臂被握住的同时,一股刺痛直钻心肺,于心然立即皱着眉头捂住,眼泪都沁了出来。
“娘娘怎么了?!”一喜跳下墙后忙过来查看。
半夜翻、墙出去玩的事还是被张嬷嬷知晓,于心然手臂骨折,吓得行宫的几位御医差点失了魂。
“贵妃娘娘、”张嬷嬷神色肃然道,“娘娘叫奴婢如何同皇上交代?老奴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张嬷嬷为皇室操劳一生,未成婚也无一儿半女,平日里虽然面上严肃,管教宫人们还严厉,实则是个口硬心软之人,宫人们私底下也只念她的好,从不说她一句坏话。于心然知道张嬷嬷心里有一堆话要数落她,无奈张嬷嬷年纪再长再得人敬重,二人身份尊卑摆在那儿,也只能将话咽下。
右小臂骨折,御医为她上了药膏用木板固定住,还叮嘱要在塌上躺至少半月。伤得恰到好处,合了她心意。这下不用每日都去书房抄书,除非皇帝铁石心肠命她用左手。
张嬷嬷还是将此事如实禀告皇上。嬷嬷没告诉于心然皇帝回复了什么,但是听一喜说行宫内外守卫愈加森严,从前是鸟儿飞不出,现下是蜜蜂都会被拦下。
很快就入了秋,天气转凉,山间秋雨说来就来,从窗口望出去,远处的山也渐渐褪色,如此悄怆之景实在不利养伤。
于心然的心境极易受天气影响,躺在塌上困于一隅,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尤其临近母亲的忌日,可惜母亲的镯子留在了行宫,没有一道带来。
人一闲下,白日里容易多想,夜里又多梦。梦见了宜枝,于心然至今没弄明白这丫头,到底是存心想谋害皇上,还是为了袒护她扛下所有的罪责。她私心希望是前者,否则叫自己如何受得起。这成了她一块心病。
她这模样可急坏了张嬷嬷,命膳房炖各种补品给她用,可于心然还是肉眼可见地消失下去,偶尔从塌上起来走动,也只是愣愣地站在窗口空看秋雨绵绵,想起母亲又不自禁落泪,好几次被张嬷嬷撞见。
于心然只求她不要告诉皇帝,否则他还以为自己是后悔了,那可真是太丢人。对于逼疯皇后这件事,她从有过一丝悔意。
“娘娘快来尝尝这些点心。”宫人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的瓷盘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行宫膳房做出的点心总没有皇宫里的精细别致。
可于心然一看这些新奇样式就知道并非出自行宫御厨之手。
“皇上将那位宫中御膳房的江南点心御厨派来了。”一喜透露。
原来如此,于心然执起筷子夹了个块蜜糖蜂窝糕,送到嘴边才想起来这是宜枝最爱的糕点。从前每次命御膳房送点心来,她总要加上这一道,自己却从来不吃,都留给了宜枝。
于心然又将蜂窝糕放下,鼻子一酸强忍住泪水。
“娘娘怎么不用,奴婢听说娘娘从前最爱食甜点。”张嬷嬷忧心道。
于心然只能勉强又扬起笑容夹了块红豆糕。江南御厨素来知道她的口味,多加了糖。可也许是因为这些时日嘴里寡淡,这红豆糕令她觉得甜到发腻。
满桌精致点心,只用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一个多月过去,她的伤并未好转,精神甚至每况愈下。
不知张嬷嬷在送去京城的文书里是怎么写的,皇帝又将医术最好的张御医从京城派来。并不管用,徒令其他几位御医愈加诚惶诚恐罢了。
“娘娘如此忧思、闷闷不乐,可如何是好?”张嬷嬷忧心道。
“等秋雨过后就好了。嬷嬷不必忧心。”于心然和衣躺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秋雨,对面山上的枫叶火红火红的。她身上盖着薄被,反过来安抚张嬷嬷。
下午张御医又来查看她的伤,捏了捏小臂上方,“娘娘感觉如何?”
于心然假装疼得皱起眉头,“手上没力气,只觉得骨头里酸疼酸疼的。”
“那是完全没长好。”这段时日张御医愁得眉心生了道浅浅的悬针纹,“怎么会这样,这都两个月了。”
别说两个月,信不信她能装上整整一年。心境不好是真的,手臂的伤没好是假的。只因为不想继续被困在书房里抄书。
未过几天,行宫的守卫有一半撤到了山下,张嬷嬷看了皇帝的信后道,“皇上说不再拘着娘娘只在行宫走动,叫奴婢备着马车,娘娘任何时候想去宫外游玩,只需吩咐一声,侍卫们就会护送娘娘出去。”
皇帝还在乎她的死活?可行宫的侍卫们皆身着铠甲,腰配大刀,护她出去吓着其他游人,她在侍卫面前也只能端着贵妃的架子,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于心然面上说叫张嬷嬷替她谢恩,心里却不为所动。一次都再没出去过。
十月初收到妹妹来信,才看了几行字,于心然便从罗汉榻上跳下来,用双手举着信往下读,欣然同徐雁秋将于十一月初成亲,这可真是个大喜讯,于心然脸上淡淡的愁容立即消散了,唇边晕染开笑容,连眼眸也变得弯弯的,眉宇间终于开阔。
信上还说皇帝恩准她回京城观礼......
困在行宫小半年,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读到最后才明白皇帝只允许她住在京城郊外的行宫,观礼完后再将她送回幽州。
雀跃的心情又瞬间冷了下来。
可真是绝情,两人当真成陌路,皇帝要幽禁自己一生么?不过这样也好,她也不想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