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睁开眼时,眼前已是换了模样。
大雾弥漫,在何芸身上笼罩了一层薄纱。
“怎么又是幻阵?”声音突然出声。大荒各大阵法当中,属迷阵最为常见,幻阵则是最为难绘。许多修士,百年都说不定碰不上一个。而在何芸这,反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这背后到底是藏着什么,幻阵一个接一个的来。
何芸未语,沉默地穿进白雾。哀怨的歌谣透过重重树林环绕在她的耳畔。
良久,她才开口:“你之前并没有沉睡。”她的语气很肯定,长剑顺着她的步伐在地上滑下蜿蜒的纹路。
声音忽地一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
它停顿片刻:“你现在感觉应该不是很好吧。”它看向被何芸拖在地上的长剑,如果不是累到极致,以何芸的性格,是不可让它这样被拖起来的。
“为什么?”何芸没有回话,有些执拗地问道。
“好吧好吧,告诉你了。”
声音无奈:“因为方初云,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就在他于轿子中睁眼地那一瞬那,声音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覆盖而来。
“直觉告诉我,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为了以防万一,我只能装作陷入沉睡。”
“方初云到底是什么身份?”
声音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他是凭空出现在道盟中的,与太一门无关,也不是‘天机’。”
“在云景大会召开之前,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他并没有出现在云水镇这件事里。”说的这里,声音停顿一下,复又出声:“不过,你就这样答应和他缔结血咒,还挺令我意外的。”
“为何?”何芸刨开挡在她面前的树枝,有些沉默地问道:“这件事对我又没有坏处,即使之后有所惩罚也是方初云他自己的事情。”
“倒是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不如直接说吧。”
她感受到声音的气息在脑海中上上下下沉浮,它向来想说什么却又有所犹豫地话便会这样。
“你认为宋和宁怎样?”
宋和宁?何芸回想起那具掉落在小院中的身体,以沉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好吧,但是他说的那些话没错。”声音掠过何芸猛然停顿的步伐,遥遥望向看不见尽头的密林。“在院子中,我想起了许多有关这件事的消息。宋和宁,确实如他说的那般是被宋家逼成那样的。”
“那他后来杀了那么多人,也是被逼的吗?”
声音突然沉默,何芸嗤笑一声:“你想告诉我的应该也不是这个吧。别告诉我,你在同情宋和宁。”
“那当然不会,”它笑出声:“我只是在搜寻相关的记载。”
“在我的记忆里,有个人和宋和宁,云黎,以及这座城镇都能扯上关系。”
“是谁?”
“云水城的城主,一剑逍遥——谢之遥。”
她还有一个虽也知名,但相比她其他名号却又些许逊色的称呼,太上剑主。
但声音确实何芸肯定并不陌生,毕竟这把剑现在还在她手中握着。
剑身雪白,上覆云纹。
天下名剑,长剑太上。
而何芸也确实并不陌生,或者说,她对此并不意外。
若是有人想要在这座城镇里复活一个人,毫无疑问,只能是一个人。
大荒名剑虽多,却唯有太上特殊。
只因它是唯一一把剑因人扬名,而不是人因剑扬名的名剑。
即使它虽然出自大荒千年来最有天赋的铸造师之手,但它最开始出炉时,只是非常普通的一把剑。
太上能够被列为名剑之一,仅仅只是因为它的主人是谢之遥。
二十七年前,名剑大会时隔百年重开,评定天下名剑。
谢之遥携此剑出现在众人身前,持剑起舞,引天地变色,四方震动。众人询问她为何来此盛会时,她扬眉一笑,只道:“我曾向一人许诺,这把剑将会成为天下名剑。”
说完,她便扬长而去,对于结果似乎并不曾在意。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她太过自信,因此并不关注结果。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即使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几柄品质明显要比太上高上不少的宝剑,但太上却力压当天出现的所有长剑,位列那届名剑之首,扬名天下,亦无人反对。
而那招剑舞,世人谓之“逍遥”。
也因此,谢之遥最初几年亦被称为‘逍遥客’。
而谢之遥此人,虽无门无派,无父无母,却就此天下皆知。
“但她早就死了。”何芸沉默地打断声音的叙述。
“所以这不是来复活她了吗?”
“怎么?”声音好奇问道:“感觉你的状态很沉默啊。就算是有些累,也不该是这样低落啊,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
“你听不到吗?”
“什么?”
空气中还在唱着哀怨的歌谣,刺耳地令她止不住的头疼。
记忆中的大火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再翻滚,就要顺着歌谣浮上水面。
翻滚的糖葫芦、来不及伸出的布满老茧的手,还有在大火里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无助的哭泣声……以及沾满鲜血的基础剑谱。记忆中的小姑娘哭喊着要她捂着耳朵,可她既不能捂住耳朵,也无法凝神。
她手中有剑,她还要握着剑。
雾气逐渐散退,顺着何芸往前走的脚步,树林中逐渐散出一条幽长的小道。
顺着小道越往前走,歌谣的声音愈发清晰。
是首何芸她们这些道盟修士最为熟悉不过的引魂曲。
大荒有歌谣:
天玉京,地黄泉,人昔泙。
玉京诸神陨落,昔泙一脉灭门,唯有黄泉,虽居于地北,无人能去,但因其引渡魂灵的职责,在各名门正派中仍有所记载。
引魂曲,顾名思义,引故去魂灵,送往黄泉进行往生。
巍巍山川耸立,却依然掩不住遍山的血腥气息。
何芸沉默着向前走去,歌谣不知何时也静了下来。
她脚下踩过一柔软的物品,何芸低垂着眼看去,是一朵开的旺盛艳红苦花,在吸食了满地的鲜血之后,盛开的比她曾在药田看到精心培育的还要艳丽。
抬眼处,一具无头尸体跪坐于一破烂狐狸身旁,肚子里的肠子被牵扯出来,将尸体黄色的衣袍染上了褐色。
折断的长枪伫立在他们身旁,染血的玉玦挂在上空,上面的“平安”二字在血迹的遮掩下若影若现。
“看那玉佩上的阵法痕迹,应该是妙法门弟子……”声音环视一圈,将视线所能看到的人都点了出来。
“苏、王、青……竟然三世家的弟子都有。不过,他们算是少数,这里躺着更多的还是些普通的修士。”
何芸走过遍地尸体,女人、男人、狐狸、狼、狗……他们都倒在被染的猩红的土地上,眼神死死地盯着最前方。
她也望向那里。
那里半跪着一个人,一个被扎成刺猬的人。
在她的胸口下,牢牢地护着个瘦小的身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手中还抱着个半眯着眼的灰色小狗……
雪白长剑上沾满鲜血,染红了剑身。而在她周身,躺满了遍地的妖族尸体。
“果然是谢之遥。”声音长叹道:“估计这就是谢之遥死时的场景了,就不知道这里面能不能找到她的踪影。”
它想了想又推翻了猜测,应该是没有的吧。
毕竟这都死了多少年了,若是有残魂留在这里,岂不是种酷刑。
大荒之人死去之后,灵魂首先都是一片茫然。
若无人引导的话,魂灵会无知无觉地分散成多份,飘扬于大荒。
因此,若有人死亡之后,其亲近之人皆会于其身旁唱响引魂曲,引渡其去往黄泉。
待到黄泉之后,便会有引渡人带领其穿过苦海、走过荒原,将记忆交给引渡人手中后忘记一切从而前往往生开启下一世。
但这都有一个条件,魂灵必须完整。
若是魂灵有所残缺,那便很可惜了,黄泉拒绝你入内。只能于大荒中徘徊,忍受世间恶意,直到魂灵消散。
也因为这样,才会有引魂曲的存在。
即使是深仇大恨者,在杀死对方后,也会为其唱响引魂曲,引渡其魂灵完整,前往黄泉。
而谢之遥,若是还残留有残魂,以她的灵魂强度,不知多久才会消散。
对她来说,反而是不幸。
“但是看这样子,确实是有残魂留在这里了。”
何芸感受到太上传来的剧烈震动,神色平静。
她握起剑,深呼吸一口,向着远处谢之遥的方向挥去,狂风呼啸。
再睁眼,只剩下遍地残骸。
这是哪……
何芸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却在看到一双明显要小了许多的双手时怔愣了片刻。
“喂,灾星,滚出去,我们不欢迎你。”脑后传来一阵剧疼,疼的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何芸转身,看见一群小孩牢牢地将一个看着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护在身后。看到她看过来,面上神情更凶。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滚。”
“我只是想看一看她。”突然有稚嫩的女声传来,还带着几丝沙哑,何芸过了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是从她现在这个身体上传来的。
原来声音一天天在她身体上便是这个感觉吗?
“你不配靠近她,你这个灾星,凭什么你还活的好好的。”
其中一个男孩从他们之中走到她面前,满脸痛恨:“要不是你拉着她一起出来看修士斗法,她也不会死。”
何芸这才反应过来四周的建筑残骸是怎么回事。
那是……刚刚怎么都看不清的远处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青一黑两个人从高空中坠落,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浩瀚的灵力与剑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道盟没有记载?
况且,她凝视着远处从天而降的长剑上熟悉的标识,那不是……
“你是谁?”稚嫩的女声突然问。
何芸一怔:“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一直能。”女孩沉默地捡起地上的长剑,向着远处的破屋走去。
“你是谁?”她又问道。
“我是何芸。”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来找我想要的结果。”
女孩摇了摇头:“这里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找错地方了。”
找错地方?何芸若有所思,问道:“那你是谁?”
“谢之遥,但不是你想找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