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小院。
何芸靠坐在一株梨树之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有些泛起枯黄的树根处,半阖着眸子平息着周身气息。
“所以,你叫宋和宁,是引何芸入镇的人?”方初云懒懒地打了个哈切,整个人却是站于何芸身前,隐约成护卫之势。
“是。”
方初云面上涌出几分好奇:“那刚刚和你长得模样相同的人是什么?”
“准确来说,他也算是宋和宁,那个是我的身体。”
“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介残魂罢了。”宋和宁凝视着方初云手中持着的灯,嘴唇无声翻动,下一刻,幽兰色火焰自他掌心腾起,向着烛灯而去,覆盖烛火。
然后,他后退半步,于距方初云三步之处,俯下身来。
长揖及地,苍白的发带垂及地上青砖。
“还请道友,借我此灯一用。”
梨树突然响动,有半片残败的花瓣恰好掉落,遮住何芸半眯的左眼。她面色平静,透过梨花缝隙望向远处相对而立的一红一白二人。
这么古朴的大礼,即使是作为大荒第一大宗弟子的何芸,也只有在每年祭拜剑夫子时才见到过。
方初云突然轻笑:“我为什么要借给你呢?”
他俯下身子,示意宋和宁看向自己被刮花的左脸。
半道细若游丝的划伤浮现在他妖艳的左脸之上,正是宋和宁凭空出现,于街边燃起一把大火之后,那位本来已经被何芸制服了的瞎眼白衣人瞬间暴动,奔着他手中的烛灯而去。
若不是有何芸在那挡了一下,估计就不只是刮花他脸那么简单了。
虽然伤口极浅,却偏偏横在他左眼泪痣之下,像是雪地里落了片红梅瓣,娇艳欲滴。
“我本来也就这么一张脸看得过去,若是因为这道伤,何道友看我更加不顺眼了怎么办。”他起身,望向何芸:“你说是不是啊,何道友。”
何芸对于他发现自己醒着,倒没太多意外。
作为算尽一切的‘天机’,他若是连这都无法发现,那才是意外呢。
不过,他这时侯拆穿她,倒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但既然,他选择这时把何芸牵扯进来,那她可就不会顺着他的想法行事。
“道友何必这样自惭形秽,你这张脸即使是放在花榜之上也是能排在前三的存在。”何芸起身,抚过自己身上飘落的梨花,站于他们二人之外,正好形成一三角之势。
“不过,要我说,都向你行了这么大一个礼了,你不如就把灯借给他。”
她抬头看向院外之处覆满的白雾,无所谓道:“反正,看样子短时间内这位宋道友是不会让你我出去的。”见宋和宁看向她,何芸对着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啊,宋道友?”
“什么大礼?”方初云迷惑的声音穿来。
嗯?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该知道吗?”他弱弱地说。
“你……”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出来的,就算是妖族也绝对知道这个礼,更别提是‘天机’。
“算了算了,不重要。”从何芸突变的神色中,他估计也猜到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早知道,他就补一补再来了。
“宋道友,喽,你要的烛灯。”他伸手递过去,“不过,我有些好奇,你那一把火烧掉你的身体之后,可有想过接下来会怎么样?”
魂魄离体,其实在大荒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现象。
但若是身躯已失,那可就是真正的魂灵了。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宋和宁白袖翻转,于灯火上映照出透明的模样。“我早该死了,”他突然抬头对上方初云的眼睛,神情坦然,“死在很多年前。”
“现在还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我的罪过还没有赎完而已。”
烛火突然剧烈燃烧起来,莲香夹杂着尸油的气味充斥在小院中。
宋和宁突然失手打翻了烛灯。
有嗤笑声传来:“怪不得要以尸油点灯。”
剑柄托住即将倾翻的灯盏,何芸居高临上地,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他的厌恶:“我看不是你想这么做,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吧。”
果然她初见宋和宁时,感受到的不适是真的。
宋和宁烧的那把大火,不仅将她引入那段早已深刻于她梦魇中的记忆,还唤醒了她曾经翻看过一份卷轴的记忆。
“你真正的身体,早就不在了吧。”
“其实,我倒是挺好奇的。既然,你都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逃下去?”何芸单手持着烛灯,指尖划过灯上烛火,却只是感受到微微灼热。
“作为宋家几百年来最有天赋的继承人,十五岁便领悟了传说中可焚烧一切妖邪的真火,混成这个样子。”她轻笑两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叛逃宗族,打伤十几位长辈,与妖为伍。以及,连自己的身体都保不住……在别人的身体上换来换去。”她低头扫过宋和宁灵气四散的魂魄,若不是因为那盏烛灯,估计他早就和那些散发着腐臭的尸体一并消散不见了。
“你说是吧?宋和宁,宋二公子。”
其实何芸在镇外刚听到宋和宁这个名字便有所猜测,只是并不确定,毕竟宋和宁已经消失在大荒中很多年了。而且,不得不说,他所占用的这具尸体,估计里面还残留着原者的残魂,确实是具有迷惑性。
她一时间没有察觉出来。
直到这次她一下子用了多张借灵符,周身灵气充足,才发现具体情况。
至于确定宋和宁的身份,则是因为他扬起的那场大火。
在他展现出和她记忆中一摸一样的火焰后,何芸才确定,面前这个魂灵衰弱,快要离魂飞魄散不远的人,便是十五岁便扬名大荒,一跃成为玉榜第一的天之骄子。
也是与妖勾结,叛离家族,害死多名宋家弟子和无辜百姓的“耻辱”。
宋和宁叛逃时,她不过3岁,可能是觉得这件事太过于丢脸,宋家将它掩藏的十分完美。毕竟自己期待了将近几百年的继承人,连同他们最为痛恨的妖勾结在一起,反过来将攻击对准了他们。
还是她拜入剑宗后,有次替师父翻看道盟的卷轴时才发现有这么一件事。
不过,宋家的运气不错,虽然说宋和宁叛逃。可这几年,却连着出了几个天赋不错的旁系弟子,虽然对于真火的天赋比不上传说中的宋和宁,但起码几个也都能召唤出来。
比起以前的几百年来,真是要好上太多了。
“哈,”宋和宁轻笑一声,神色说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这大荒竟然还有人记得我。”
“当然有人记得,虽然你被宋家除名了,可这大荒中借着你留下的火在普通人中耀武扬威的垃圾可不少。”
“这样啊,”宋和宁宋和宁的神情则又是震惊又是难过,他低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
但他说的话却与神情丝毫不搭。
“看来我不用装了。”
他伸手无所谓地向何芸手中夺去,下一刻却像是被石化一般,站于原地震惊地望向胸口处。
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无痕的剑气,此刻全部涌现出来,染红了胸口处雪白的白袍。
方初云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何芸持剑的手,袖下捏诀的右手陡然地松了下来,懒洋洋地走到何芸身后。
“看来,二位之间有渊源啊。”
他毫不掩饰自己吃瓜的表情,迎来了何芸的一个白眼。
她现在看清楚了,这个方初云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过,作为‘天机’,想起他刚刚点名那具尸体弱点是眼睛和将镇民们的灵魂送回原体,不得不说,确实是挺有用的。
可惜声音依旧没有半点消息,虽然何芸对它也不是完全信任,但好歹还能从它那里探探方初云的底以及宋和宁在这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你……”宋和宁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何芸:“你不是已经灵脉受阻吗?怎么能……”
他话没说完,突然神秘一笑。
一阵灵力暴动,向着何芸二人袭去。
下一刻,四方轻风静止。
浅金色的灵力化作长龙,向着何芸站立的方向袭来。
“唉,怎么下山之后,见到这么多次风停。”何芸长叹了口气,表情沧桑。“不是说,风是最难为掌控的吗?”
“而且,刚打完,这又要打了,真烦。”
说虽这么说,她手中不断震动的长剑却表明她的兴奋。
何芸抬眼看向前方,右手轻挽剑花,笑得天真烂漫。
“道友可要藏好了。”
“自然是不用道友提醒,我方初云可是最为贪生怕死之辈啊。”
“那就好。”
下一刻,凌厉的剑光闪过,擦着长龙的眼睛而过,直到刺入宋和宁胸口。
“若是你不受伤的话,我自然打不过你。”何芸将手中的剑插入剑鞘之中,看着面前突然变换容貌的男子。
是一张清秀而又有些稚嫩的脸,看着不比何芸小上多少。
“果然,这才是你的脸。”
宋和宁突然笑了起来:“看来,这大荒都是些有眼无珠之人啊。”
他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走到何芸身前,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嘲笑:“看看,这就是传遍大荒的废柴,废柴啊。”
他在何芸手中长剑上停留片刻,眼里展现出半刻温情,虽然转瞬即逝。
“这么看来,这剑握在你的手里都是不算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