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十七年,临近冬至,皇宫戒备更森严,太液池边却响起“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宫女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郡主!”
“郡主!”
路过的青衣少年询问了宫女两句,得知落水的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外甥女清阳郡主,当即想也不想,就纵身跳进池中,将人救起。
……
……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郡主府早早烧了地龙,翟似锦猫在绣榻,看着宫中派来的小太监,他笑容堆了满脸,从进门开始,嘴巴就没停过。
“……陛下可是将郡主当作亲生女儿疼的,如今正巧,三公主已选定驸马,只等着来年初春便完婚。”
“郡主与三公主同岁,您的婚事陛下自是放在心上了的,今早他还让皇后娘娘过问了朝中适龄的年轻公子……”
小太监嘴巴叭叭叭的,说了许多好话。
翟似锦的母亲南康长公主是长宁帝唯一的妹妹。当年下嫁给皇商翟致远,本该是一段佳话,却因难产而亡,使得长宁帝痛心内疚,将所有的亏欠都弥补在了翟似锦身上。
现在她到了适嫁年纪,长宁帝再疼惜她,也要为她挑选合适的人家嫁出去的。
但翟似锦自己知道,皇帝舅舅这样着急地让皇后娘娘替她张罗婚事,是因为半个月前她不甚落水,被陌生外男救起的事情传开了。
想到这件事,翟似锦不由抬手捂住钝痛的胸口,像是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小太监见她脸色不好,后知后觉停住嘴,转身将身侧的宫装首饰放下,又笑嘻嘻道:“明日便是冬至,陛下要在玉华台摆家宴,郡主自从得了风寒就不曾进宫了,陛下一直念叨着呢。”
翟似锦点了点头,让婢女燕燕把小太监送出门去。
她倚在榻上,看向窗外白皑皑的一层寒霜。
从落水后醒来,她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府里的人把消息传进宫中去,长宁帝还特意派太子皇兄来探望过她几回。皇兄登门来时,还曾戏谑她得了一场风寒,竟还落下了犯痴的病根。
对于他们来说,她只是因为落水得了一场风寒,身子虽娇贵,好好养着就是了。
可对于她来说,她已经经历过堂妹与夫君私通苟且,夫君造反逼宫,将她砍死在太极殿中。
她死过一回了。
死在大宁二十二年的隆冬,是陈熠为她收的尸。
李谦也死过一回了,可惜这辈子他也活过来了,而且算着日子,今天该是李谦上门提亲的日子。
燕燕送走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回来:“郡主,出事了!”
翟似锦从窗外收回视线,一边起身披上外裳,“什么事?”
燕燕道:“上次救了您的那位李家公子来提亲了,管家拦都拦不住,媒婆一股劲让人把聘礼全抬进府里了。”
翟似锦穿好衣裳,觉得身上还是冷,又披了件狐裘,才随燕燕出门去看看。
一路上,她都在努力回想自己十五岁这一年。
因为就是从这一年的冬至前夕,李谦上门提亲,而她因为半月前李谦的英雄救美,对他生了情谊,这门婚事便水到渠成。
但长宁帝对这门婚事极不满意,是她据理力争,招数使尽,非李谦不嫁,最后却嫁给李谦做了五年的垫脚石。
现在他还敢上门来提亲?呵。
行止二门处时,翟似锦忽然顿住脚步,冷着脸问燕燕:“隔壁府里养的那只大黄狗最近是不是又长得肥硕了许多?”
燕燕愣了愣。
翟似锦是皇帝亲封的郡主,郡主府就辟在翟府隔壁,因为某些缘由,翟似锦跟亲生父亲翟致远已许久不曾往来,仿佛就要借着这一堵府墙,隔断两人的父女情谊。
现在翟似锦主动问起来,燕燕转而露出一丝喜色,连连点头。
翟似锦装作没看见她的笑容,冷漠颔首:“去借过来,我有用处。”
燕燕就喊了府里的小厮赶紧去隔壁把大黄借过来。
翟似锦带着燕燕到了府门前。
前一夜的落雪积在台阶上,下人还没来得打扫,一个圆圆胖胖的花衣媒婆就乐呵笑着让人往里搬东西,脚印踩得乱七八糟,露出台阶原本的青砖颜色。
“你们胆子真是大,可看清楚了?这是堂堂郡主府,也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
燕燕人小小的一只,声音却不小,站在庭院里朝外边吼,连着围在郡主府外看热闹的百姓都听得见。
上次翟似锦落水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今早见到李家抬着聘礼往郡主府抬,以为李家就此攀上了皇亲,特意赶过来看热闹。
燕燕这一吼,吼得那些人脑仁一懵,纷纷面面相觑,心道李家上门提亲没跟人家郡主打好招呼?
翟似锦攥着狐裘,垂着眼睑,敛去眼底的寒意,台阶下的青衣少年缓缓转过身来,剑眉星目,朝她微微一笑。
上辈子她就是被他这样风清霁月的样子给骗了!
不但害得她跟舅舅吵架离心,就连皇兄赵奕也指着她脑袋痛骂,骂她眼瞎心盲,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一无是处的李谦。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想知道。
论相貌人品,京城权贵里随意拎出一个人来,哪个不比李谦强上百倍。论家世本事,李谦更是被甩几十条街。
“郡主。”李谦低头整理了下衣襟,从袖中摸出一道红彤彤的庚帖婚书,朝翟似锦恭敬行礼道:“在下心慕郡主,自那日救起郡主后便思之如狂,今日请了媒人上门,多有唐突,望郡主莫怪。”
翟似锦冷笑:“你心慕于我?思之如狂?”
要不是上辈子她是死在李谦手里的,她还真就信了李谦现在的鬼话了。
一开口就提半个月前落水一事,还当着那么多凑热闹的人说,是怕她名誉毁得不够干净,等毁干净了,她就只能选择嫁进李家是吧。
李谦用余光偷偷扫了翟似锦几眼,发现她面容明艳,骨相娇娆,只是浑身透露着一股寒意,跟那日含羞带怯的样子很是不同。
他先是有些愣怔,紧接着连忙说道:“在下句句属实,这便是在下父亲所拟的婚书,郡主可否一观,若觉不妥,再拒绝在下也未尝不可。”
翟似锦看了眼燕燕。
燕燕有些迟疑,但还是下了台阶,瞪着眼把李谦的婚书拿了过来,转递给翟似锦。
翟似锦拿着婚书翻开,在李谦眼中燃起希冀时,当着那些好事的百姓把婚书丢到了面前的雪地上。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李谦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他如今没有权势没有地位,勉强只有一张看得过去的俊脸和传扬在外的刻苦好名声。
翟似锦偏要叫他希望落空,名声毁尽。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谦,嘴角勾着冷笑:“半月前你救我一命,陛下已经派人送了赏赐去李家,恩情两清,你今日却招呼不打一声抬着聘礼上门,或是想挟恩求报?”
李谦脸色发青。
翟似锦侧目看向媒婆和几大箱聘礼,语气冷淡:“我这郡主府并非街头市井,老人家收了聘礼往里抬,也不看看这府前的牌匾是谁亲赐的。”
当然是当今陛下亲赐的。
媒婆两只脚都在门里,听到这话后,连忙哆嗦地蹿到门外去。
燕燕叉腰附和:“你们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吗?都出去!等我家郡主把你们这些刁民的行径告诉陛下,统统治你们一个大不敬之罪!”
李谦面色由青变红,急急解释:“郡主可是怪在下鲁莽,没事先与你商量。”
“你想与我商量什么?”
翟似锦轻嗤地笑了下,没等李谦再开口,转头吩咐府里的下人:“把他的聘礼都给我丢出去,往后他要是还敢这样上门来,哪只脚踏进来就打断哪只,要是打死了就来找我要赏钱。”
李谦错愕不已,外边看热闹的百姓中却先爆出一阵骚乱,纷纷震惊地看着翟似锦,纷纷痛斥她这番言语。
“怎么能这样啊?恩将仇报啊。”
“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了不起啊……”
翟似锦扫了眼那些百姓,捋了捋狐裘衣襟,笑容淡然清艳:“这人居心叵测叫人看得厌嫌,你们要是愿意揍他,郡主府也乐意给你们支赏银,一拳一两,绝不拖账。”
……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原本凑热闹的百姓们还想为李谦说几句公道话,现在看向他的眼神,却都跟看白花花的银子似的。
李谦慌忙上前想继续跟翟似锦解释,翟似锦已经转身回府,头也不回。
一箱箱系着鲜红绸缎的聘礼被抬出来,摔在雪地里,铜扣掉落,里边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郡主府的人“砰”的关上了大门,百姓们还没走,等着李谦身边的护卫们先走。
但是没等到他们揍李谦一顿拿赏银,旁边宅子里突然奔出一只大黄狗,半人高,腰腹粗圆,张着血盆大口就朝人群里扑来。
百姓心生惧怕连忙躲避开,狂吠的大黄狗便朝杵在原地思考后路的李谦狠狠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