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是真的怕死。
年幼时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她格外惜命。
所谓气节与尊严,在她眼里都是生死之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两年前被她舍弃的更为彻底。
她躺在紫宸宫内的软榻上,窗外暖阳洒进来,为她渡上一层朦胧的光影,温暖而刺目,她抬手掩在双眸,思绪开始飘远——
两年前,御花园,夜色无边,长清池畔,荷叶连连,起伏的虫鸣间伴着低声的喘息,手里的滚烫与灼热以及——
那个蒙面的男人,略为嘶哑的声音。
细细回想,越发觉得那声音有一丝耳熟。
怎有点像今早那拂袖而去的奸臣……
不可能,这奸臣不近女色,她稍稍靠近不小心碰到他,他都万分嫌弃,大概是这几日奸臣在她身侧出现的太频繁。
身上泛起阵阵热意,姣好娇嫩的脸颊染上一抹粉色。
她扫了眼窗,今日阳光似乎过于温热了些。
她抬手在眼后按了两下,将那些旖旎不堪的记忆再次尘封起来,眼下她没有心思去想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早朝时冒犯唐突了裴晏清,那奸臣黑着脸挥袖而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男人脚下每一步都是对她的凌迟。
她已料定这奸臣是作了把她养肥待她飘飘然时再杀个措手不及,因生在皇家她只能做他手里操控的傀儡,想逃也生不出可行的法子,只能期盼这奸臣能把她养肥久一点。
最好久到她觉得自己活够了——
可她哪里会有觉得活够的时候,若是可以,她倒也想如她们姜氏祖上几位老皇帝那般修行炼丹,企图求个长生不老之身呢。
这两日频频惹他不悦,着实缩短阳寿。
想到这里,姜窈便觉天崩地裂,身堕深渊,两眼欲黑,呼吸困难——
姜窈额间冒着冷汗立时从榻上坐起。
外殿冬苓正在使唤小宫女们备午膳,听到里头动静进去问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姜窈摇摇头,那可是比梦魇还叫她惊悚难熬的事儿。
她下了榻,闻见一阵香味,细眉这才舒展了些许。
冬苓虽是才过来贴身侍奉的,但半月来对这位新帝日常起居已有几分了解。
睡要睡的早,吃要吃得饱。
午膳已经摆上了桌,小宫女端了水来,侍奉她净手,她在温热的水里淌了两下,很是敷衍无力,犹如两只濒死的鱼,冬苓察觉出不对劲,犹豫着开口,“陛下,可是今日饭菜不合胃口?”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一不缺。
她却没了什么胃口。
睡好吃好是为了活的更康健,若是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她倏然搁下玉箸。
冬苓吓了一跳,不知新帝这是抽了哪根神经,正想着要不要前去告知丞相,新帝已经起身,葱白细指点了点她平素最爱的几道菜,“装进食盒吧。”
冬苓愣了一瞬,随后又低低应下。
新帝转而想起什么,看着她,一双碧水般的眸子微亮,“冬苓,你是裴爱卿指过来的,可知裴爱卿的口味?”
冬苓心道这新帝倒是个迟钝的,竟才想到要讨好丞相大人么?不过总比没开窍要好,听说这新帝自幼便养在冷宫,先帝幼女,却未曾享受过公主殊荣,如今坐上了帝位,却也是命不由己,实在有些可怜,多数时候冬苓对她很是同情,侍奉上也尽心尽力,她笑了笑,低声回话,“回陛下,奴婢是李公公选的,哪有机会伺候丞相大人,况且——”
她声音更低了,有些欲言又止。
姜窈见状便猜到她要说什么,偏又想听,想她是不敢说,于是屏退了其他人,冲她眨着眼,“无事,你与朕说说,朕嘴巴很严的。”
冬苓这才放心道,“丞相大人不近女色,也不喜同女人接触。”她叹了口气,“两年前,淮王殿下的接风宴上,有世家千金撞在了大人身上,大人当即将人重重推了出去,听说那位千金跌坐在地,不仅失了面子,还折了一只腿。”
姜窈听完,抓住其中重点,脸色煞白。
看出她脸色不对,冬苓忙问, “陛下,您怎么了?”又想她是被方才那话吓着了,“您别怕,您说到底是皇帝,只要不逾越了规矩,丞相大人不会对您怎样的。”
这话听着古怪细品又甚是在理。
姜窈无心再想,着人将菜肴装好,带着冬苓拎上食盒出了紫宸宫。
冬苓跟在后面问,“陛下这是去哪?”
姜窈为表诚意,没有坐御辇,脚下有点虚,有气无力道,“御书房。”
她得去讨好那奸臣。
*
御书房内。
裴晏清靠在金椅上,一手撑起,屈指在眉间揉了揉。
他是有些累了,隆成皇帝做事半途而废,现下太多的洞需要他打补。
殿内醒神的沉香飘着缕缕青烟,他未觉得心静神宁,倒是生出一股莫名烦躁。
这时李英德隔着门禀报,“裴相,陛下来了。”
裴晏清指尖微顿,眉眼跳了两下。
散朝时的场景呼之欲出。
她来做什么?他此刻不是很想见到这个人。
他想征服体内那头野兽,但若野兽蛰伏,他也没有必要去招惹,他还没有自我折磨的癖好。
想起昨日从紫宸宫出来,回了相府,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打见到她,他的身体越发不受控。
他握起五指,却又感知到一道残留的柔软。
这只手在今晨触碰到了那截细腰。
他面无表情垂下眼皮,问道,“她过来,所为何事?”
李英德道,“陛下送了午膳过来。”
裴晏清皱眉,这小女帝平日里见他抖似筛糠,畏他惧他,怎会想到送午膳?
若是为了今晨她所谓冒犯自己,那倒也不必。
莫不是心没死,想窥得这御书房内里乾坤觊觎起他这手中的滔天权势?
无论哪一点,他都该拒绝,该令小女帝立刻走。
但他开口说的却是,“让陛下进来。”
姜窈提着食盒进了御书房,奸臣倚坐在金椅里,目光锐利摄人,打她进来就远远看过来。
他果然还未消气,单单一道眼神就满是杀气。
御书房内分明烧着暖炭,她却觉得冷。
是眼前这人身上散出来的低沉气息,她对这御书房丝毫兴趣都没有,她眼里只看得到攥着她这条小命的奸臣。
她已经换下了宽大的龙袍,层层衣裙外裹了件厚实的白色貂绒斗篷。
整个人除了那张白的发亮的脸以及提着食盒的手,其余的便藏得分毫不露。
双眸没有四处打量,目光也没有落在哪本奏折上,更没有去偷看朱笔和玉玺。
看得出来是没有想觊觎皇权的心思。
可她那双微圆的黑眸从进来那刻起就在看着自己,几分畏惧几分渴求又有几分他看不懂的真挚……以前可不曾这般,她这胆量也就敢如早朝时那般借着珠帘窥视他。
窥视。
他艰难地默念这两字,心底冒出个古怪的念头,随后皱着眉看她往他走近,身姿款款,上了小阶,步伐还在继续,一步步靠近。
“陛下。”他终于叫住了她,让她停在了御案前,在某些不必要的时刻,他与她之间需要保持一些距离。
莫名的,姜窈听了出来,这人是不想她离得太近。
不过这也正如她意,若是能同他保持一些距离,她会觉得安全。
于是她微微弯身将食盒放下取出,“这是朕特意让御膳房备的菜,朕一口一口尝过来的,绝对——”
男人嘴角微抿,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姜窈察言观色,遂解释道,“爱卿,朕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朕曾尝过的,喜好的菜,李公公说爱卿尚未用膳,不妨尝尝?”
饭菜的香味溢在空中,姜窈默默流着口水,心想待安抚好奸臣,回宫之后定要大快朵颐。
裴晏清坐着没动,紧紧看着她,“陛下为何如此,是有求于臣?”
姜窈想点头,想告诉他,朕有求于你,求你好好养着朕,养得肥一点,让朕在云上飘的忘乎所以了再让朕摔下来……或者让朕一直住在云上,朕一定不会妨碍你搅弄风云,翻云覆雨。
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一点,莫非这奸臣并没有想将她死期提上日程,不然他为何这般问?
她五官纠结,细眉皱起又铺开,乌黑的眼仁转了好些下。
裴晏清懒得去猜她在纠结什么,有些不耐烦,深眸也越发的沉,她这时终于回话了。
“朕并无所求,”姜窈语气很是认真,“听说爱卿在御书房内,时常忘了用膳,有时更是待到子时,朕太无用不能分忧,只能为爱卿做这些琐碎小事,以后爱卿还是顾惜点自己的身子,如此宵衣旰食,朕看着于心不忍讷。”
她这番话说的倒是真挚,如同方才看着自己那会有几分真挚的眼神,似是当真在关心他。
那个古怪念想再次覆上心头,不过很快被他否定。
他不会轻易认定这小小女帝会对他有那种心思。
他是手起刀落杀了她亲人的仇人。
她怕他是理所当然,但是恨他也应是人之常情,可过往半月种种,捕捉不了她的分毫恨意,以及父兄亡故的痛苦,甚至在寝宫内还有泡温泉的闲情雅致。
裴晏清发现自己猜不透这个被他操控的傀儡小女帝。
心生烦躁。
他索性不再看她,拿过玉箸,慢条斯理尝了几口,这才缓缓道,“陛下对臣倒是体恤得紧。”
姜窈取了另一双玉箸,俯身为他布菜,为他挑去鱼骨,浅笑道,“没有爱卿,亦没有朕如今的日子,朕做这些是应当。”
哪怕两人隔的远了,她布菜的手却依旧晃在了眼底。
五指纤细白皙如玉,指甲透着粉,未染丹蔻,修剪得圆润整齐。
这只手很小……柔若无骨,他目光微深,记忆里那只手也是极小的,小的要两只才能够——
他啪地一下撩了玉箸,身子退回椅上,声音平静得犹如被冻住的水面,“陛下,可以退下了,臣还有奏折要批阅。”
姜窈此番目的已经达到,知晓他不会杀自己,自己还能继续苟活,就安心了,至于这奸臣又阴晴不定地变脸,她默默告诫自己要习惯,于是弯了弯身子道,“那朕便回了,爱卿莫要过多操劳。”
她转身便走,裴晏清这才抬眼看过去,只剩下她散在肩头的乌发。
他状似无意将目光落在案上的一道折子上——
淮王回京述职。
李英德带着一封信进来,“大人,云襄姑娘回京了,约您明日在宫外见面。”
李英德说完便想裴相大概是不去的,他从不会同一个女子单独见面,多半还是派手底下的得力心腹前去。
裴晏清没有说话,他摩挲着白玉扳指,目光飘在半空中没有找到落点。
他似乎在沉思。
李英德不敢揣测他的心思,只得等着,良久,他终于说话了,“去紫宸宫传话,陛下明日不必上朝,好生歇息,届时随本官出宫。”
男主:她是不是喜欢我?(⊙o⊙)
女主:又是苟活成功的一天(>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