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射策不过是将考试题目置于书案之上,由应试者随其取而试之,以知优劣。
是日,初秋微雨,太学堂内寂静无声,学子各依自己所抽试题作答,桓权展开试题简册,未及犹豫,便取笔墨书写,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已书写完毕,桓权略览一回,便交了上去。
桓权出太学时,秋雨飒飒未息,站在廊下,玩赏着眼前秋景,层云密遮,细雨如丝,满眼苍翠如故,只是经秋风一吹,便有黄叶飘摇落至石阶之上。
“一叶而知秋,秋雨寒凉,士衡难道不冷吗?”
桓权闻声顾望,谢弼撑着油纸伞沿着青石板向廊芜而来,着绿衫,头裹缁撮,桓权收了赏秋的心思,迎了上去。
谢弼将伞收了,倚靠梁柱,两人各自施礼,桓权意外谢弼会出现于太学,正待相问,谢弼便道:
“我料士衡今日结束得必然早,已备下了薄酒,专候士衡。”
“如此就有劳辅嗣公子费心了。”
桓权作揖道谢,两人会心一笑,谢弼与桓权并肩而立,看着院中梧桐树叶飘落在石台之上,苍黄颜色不一,莽莽苍山,薄雾缭绕,若隐若现。
待射策考试结束,邓玠方才踏阶而来,飞身跨跃过栏杆,直接跨步来到桓权面前,未见其人已闻其声,三人见面,各自施礼后,相约去城外水边长亭,铺席摆酒。
“请!”
“请!”
“请!”
三人饮过一回酒,邓玠向桓权请教此次自己所抽到策论的试题,桓权一一为其解答,谢弼在一旁颔首,几人闲谈之中,微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只是江面之上云雾未散,烟波浩渺,几人一时停下讨论,都欣赏起江面美景来。
“亭中之人可是谢辅嗣公子?”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石桥之上有一群宽袍博带的士人亦在赏景,为首的正是赵驸马,三人起身迎候,赵驸马瞧见三人,哈哈笑道:
“士衡公子和叔宝公子也在,看来今日还真是赶巧了。”
桓士衡三人俱作揖行礼,赵驸马只是微微拱手,几人一同行于江边,赵峻对谢弼道:
“谢郎言‘无为至盛之道’,何以圣人不言之呢?”
邓玠不擅清谈,偏偏这一行人中,都是当世的清谈家,因而拉着桓士衡的衣袖,低声询问:
“驸马此话何意?”
“老子中有一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而凡有皆始于无,是以“以无形无名而成万物”,故无为万物之本。昔圣人论道,谈及世间之理,却未曾谈论过‘无’。这是赵驸马在诘难辅嗣了。”
桓权耐心为邓玠解释,只是说道最后一句话时,目光促狭看向谢弼,眼中满是笑意。
“啊?”邓玠听了桓权的解释,愈发迷惘,挠头疑惑道,“有即为有,无即为无,有又怎么会始于无呢?”
邓玠的声音不算大,却也能刚好为众人所听见,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一时也都不去关心谢弼如何解难,只是笑话邓玠,赵峻道:
“赵中军也是颇通文墨的风雅之人,怎么其子反倒是个俗人呢?”
赵峻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有几分刻薄,偏偏邓玠听不出其中的讥讽之意,只是尴尬笑着,桓权无奈替邓玠答道:
“俗不俗,雅非雅,是俗耶?是雅耶?”
赵峻愣了一下,略思索了一番,道:
“俗做何解?雅做何解?”
“我听闻气有阴阳,性有刚柔,故而人之所长不相一也,况圣人不以自得为贵,‘广德若不足’,不可自满也。我不解万物之所由,俗雅又如何能知之?”
赵峻闻言哈哈大笑,谢弼听出桓权言外之意,莞尔一笑,邓玠却只觉越发迷糊了,只是不好再贸然开口询问。
赵峻笑后,对左右之人道:
“好一个不知俗雅之辩。世人只知谢辅嗣擅清谈,却不知桓士衡亦是擅辩之才,实在可惜。”
“士衡之才,远胜于我,今驸马得知,为时不晚。”
赵峻再次朗声笑了起来,四周簇拥赵峻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只是话中之意,能听懂几分便只有自己知道了。
赵峻敛起笑意,郑重向桓权作揖,道:“圣人有言‘大辩若讷’,我今日方知矣。”
桓权忙还礼。
赵峻作为当世名士,能这样对待两个乳臭小儿,着实令人惊异,况桓权并不以清谈知名,而是以书法闻世。
然每有所出,必有惊世之言。
其后众人各自散去之后,邓玠方才有机会询问桓权话中隐意,桓权只是笑,未等他来回答,谢弼便笑着道:
“士衡之意,一是人各有所长,并不能以能否清谈定下一个人的俗雅;二是赵驸马自以为通晓老庄而责难旁人,与圣人之道不相符,反而是不解圣人之道的表现;三则是自谦,圣人以无为万物之始,这是很深厚的道理,需要去参悟,为什么要在俗雅这样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呢?”
邓玠哑然无言,他没想到短短几句话其中竟然包含了这许多含义,难怪当时赵驸马会如此欣赏桓权,邓玠看向桓权的目光满是敬佩。
桓权轻笑着摆摆手,道:
“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算不得什么,倒是辅嗣的‘无之理至深,难以言明,谓无必谓有,故而圣人也不能说明白啊!’将言不尽意之道论述到了极点。”
桓权对于谢弼的夸赞毫不吝啬,谢弼自然十分高兴,邓玠瞧着二人心领神会的模样,纵然不解其意,也觉得颇为喜悦。
赵驸马邀请桓权三人于亭台水榭处就座,几人分席而坐,闲谈片刻后,笑道:
“有北来僧人于法善寺讲学,辅嗣公子、士衡公子、叔宝公子,可有兴趣去共听。”
“所讲何物?”
“佛家《小品》。”
三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邓玠率先拱手道:
“驸马知道,我一向不通佛理,此等雅事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赵峻点头,表示理解,他本意也并不是邀请邓玠,挥动麈尾,问向桓权和谢弼。
“士衡公子和辅嗣公子呢?”
“佛语深奥玄妙,不是我等所能参悟的,如此,我就不去了,多谢驸马好意。”
桓权拒绝得干脆,不仅令赵峻奇怪,便是和桓权交好的谢弼都有些意外,看向桓权的目光多了几分好奇地询问。
赵峻被拒绝了,先是一愣,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随即笑了笑,并未过多计较,他一向爱才,桓权和谢弼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莫非辅嗣公子也要弗了我的好意?要知到时不仅有讲经可以听,法正和尚也会去与之辩经呢。”
堂堂文坛领袖,若是接连被三个乳臭小儿拒绝,饶是赵峻心胸宽广,也还是会有些难堪的,赵峻发问本意是带着几分胁迫的,可对上谢弼眼神之时,语气又不由柔和下来。
赵峻欣赏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当日他孤身登府的那一刻,赵峻就视谢弼为知己,并料定此人日后成就必远胜于自己,而自己是不吝啬于提携谢弼的。
佛家辩经讲学亦是当时的文坛雅事,不少名流趋之若鹜,与僧侣结交,又因佛学深奥,难以为一般人所理解,因而能通佛学者,也成为当世名流可以夸耀的。
“届时我必当亲至。”
谢弼虽不惧于赵驸马权势,也不屑于做那趋炎附势之徒,然而法正和尚的辩经他却不能不至,他素来对于佛家经典也是颇有兴趣的,法正和尚是当世有名的高僧,昔日为小儿时,就曾听过法正的讲经,彼时就已经念念不忘,如今能再有机会聆听真言,他又怎么会错过。
出发之前,谢弼也曾试图邀请桓权与他一同前去,奈何桓权坚持不去,并极言法正辩经是何等透彻清晰,令人神清气爽。
桓权将手中刚刚临摹完毕的钟氏字帖放在窗台下晾干,将手中狼毫放于笔架之上,等谢弼说完之后,方才缓缓道:
“辅嗣,非是我不愿陪你,只是佛理我着实不曾研究,平素也未有多少兴趣,纵使去了,也不过是做一蠢牛而已,何必自取其辱呢?”
“你当真不去?”
“不去。”
谢弼见状也不好强逼,见着满屋子的练笔的麻纸,随意拿起一副就是所临摹的前朝名家字帖,笔意锐利,已得其神韵。
“公之才我已知,为何偏偏不修习于佛呢?以公之智,若习之,必可得其精妙。”
“谢郎以为我未曾修习过佛理?我年少时,也曾随兄长听闻法正和尚讲经,只是我素来愚钝,未能解其深意,虽有心,然智有所不逮。”
谢弼闻言,也只能嗟叹,桓权高才,却于佛理无缘,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