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泉看得又呆了一呆,脸上微红,别开了眼神。心里却暗暗惭愧:这府里长得好看的姑娘不知道多少。这小丫头才多大?再怎么美貌,他怎么能像只没开过眼的呆鹅!
云珠却松开家泉,瘸着腿走过去,往地上一坐,粗鲁地对陈燕儿又掐又拽又打:“我让你跑!还装死!”
那陈燕儿被一通折磨,嘤地一声,终于醒了。可睁眼看清云珠,就脸色大变,纵身要跳起来,却身子发沉,低头一看,原来叫云珠死死扯着了腰带。
“你作什么见我就跑?!”云珠怒问。
“你……你……我见过你……”家泉指着她,结结巴巴道。
陈燕儿涨红了脸,恨恨地看了信信一眼,扭捏着跺了跺脚,道:“我……也没撒谎呀,我是府里王嬷嬷家的丫头!”
信信骇然瞪她。王嬷嬷是谁?听起来怎么是个下人?侯府竟然这般富贵?下人都有下人?
陈燕儿却没解释,反而兀自气愤,瞪回来:“都怪你,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跑那么快!”
旁边云珠狠狠一巴掌打在陈燕儿大腿上,陈燕儿怪叫一声。
家泉好心地告诉信信:“那王嬷嬷是咱们夫人的奶娘。如今年岁大了,自己在东边里一个小院住着。听说也买了几个丫头伺候着。没事常来跟我们夫人说说话。”
信信抱着那两袋银子,心里冰凉如数九寒天。
难怪宋大嘴要跟她们打赌,肯定早知道她们受了骗,想让她们认赌服输,不哭不闹地进翠红楼。好狠啊!
云珠在大哭,陈燕儿在辩解自己没全撒谎,听到耳里都嗡嗡响。
半天,她听家泉问:“你遇见世子爷了?”
信信回过神来,见家泉正盯着她手上的两个荷包看,心里顿时灵光一闪,镇定下来。
她往陈燕儿怀里扔了一个:“世子爷赏你的压惊费!”
陈燕儿目光一闪,脸红如灯笼,噘嘴接过荷包系到腰上,道:“我还要去府里替我们老太太传话。你们先在巷口等着我。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商议。”
信信蹲下来,查看云珠的腿,就见裤子都摔破了,两个白生生的膝盖头红肿一片,大概一时不好走路了。
她的身量又比云珠矮些,背也是背不动的。不禁发起愁来,想了想,道:“我们就是想卖进昌烈侯府当丫头,这事你帮得上忙么?”
陈燕儿大咧咧地瞪她一眼:“我若帮得上忙,我自己就去了。还轮得着你们两个。”
信信眼神微冷:“那也就跟你没什么好商议的。我先带云珠回去弄点药给她涂上。”
陈燕儿听了冷笑一声:“我管你们!”说着竟摇着腰自顾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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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珠哭得直抽气打嗝,大骂陈燕儿是骗子害人精。
家泉本来想悄悄离开,可走了几步,一回头,见那小姑娘自己纤弱如丝草,此时却像哄孩子似地拍打着另一个姑娘的背,嘴里低声喃喃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说着说着,还抬着袖子给人擦眼泪鼻涕。
他心里不禁一软,犹豫片刻,上前小声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弄点儿药来。”
也不等信信回答,便一溜烟飞快跑了。
信信怔怔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景,半天抬眼看了看头上已过正中天射得人睁不开眼的太阳,干裂的嘴唇微微翘起,这昌烈侯府,又何止是世子爷心地仁厚善良。
紧紧将云珠揽在怀里,她喃声道:“咱们好好想想法子,未必就不能进这昌烈侯府。”
云珠闻言总算止了哭声,双眼红肿得像个大桃子:“你不怪我?从小咱们村就你最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最快,就连抓鱼也比男孩子还抓得多。我……我都听你的。”
信信怕她再哭,豪爽地一拍胸口:“包在姐身上。”
云珠见她明明瞧上去娇弱如朵小兰花,却做出江湖大哥的动作,实在滑稽,终于破啼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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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家泉回来,气喘吁吁,头上都是汗水。
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灰布包袱,他擦了把汗,蹲在一旁,把包袱摊在地上。
里面有一个红塞小黄葫芦,两个夹了肉菜的大白馒头,还有一大葫芦水。
他先把那小黄葫芦递给云珠:“这是伤药,极好的。抹上下半天就能走道了。”
然后指着那大白馒头对信信道:“你们想来还没吃午饭,我……我顺手拿了点吃的。你们将就着吃点儿吧。”
暄白的馒头,还冒着些许热气,馒头的甜香直窜鼻子,信信倏然热了眼圈。
今年过年的时候,娘带她跟守义去舅舅家拜年,进屋就闻见了蒸馒头的香气。
她娘是个没心眼的,问了一句,舅母当即慌张地大声否认。舅舅红着脸,缩在一边,埋头不吭声。
她看着只觉得恶心。以前她爹没死,家境好的时候,舅舅家的三个孩子来了,娘是翻箱倒柜,花生红枣,甚至平时舍不得给他们吃的绿豆糕都整盘子地拿出来招待客人。
那天之后,她跟守义就再没踏过舅舅家的门槛。
亲生的舅舅,竟是比不上侯府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厮。
强压着心里的难过感动,她双眼微红,语气真挚:“家泉哥哥,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家泉在太阳下跑来跑去,脸上本来就红彤彤的,闻言更是羞得像只煮熟的虾米。
他憨厚地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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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一口,绵软有劲道的面粉香气便在舌尖滑开。
肥肥软糯的浓香酱肉,又清又嫩的菠菜,每一口都好像在天堂。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不知不觉湿了脸颊。
直到家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别干吃,喝……喝点儿水。”
她才惊觉,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湿,拿起葫芦咕嘟咕嘟灌了半壶。
听着云珠不停地絮絮叨叨,在跟家泉打听侯府的事,慢慢吃完一顿饭。
她们谢过家泉,信信便打算扶着云珠到大街上去乘车。
可家泉见她架着云珠,像根被压弯的小菜苗一样,便忍不住好人做到底,背着云珠到了中央大街上,送她们上了大板骡车,还替她们出了车钱。
坐上骡车,看着家泉渐渐变小的蓝色身影,她手里紧紧捏住那个蓝锦荷包,心里只有一个执着的声音——她一定要把自己卖进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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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婆子家,信信便先送云珠回屋休息,才去跟宋婆子说今天已经见着了云珠的表姐,表姐让她们明儿去听信儿。
宋婆子眼神闪烁,香肠般的大嘴咧了咧,拉着她不放,一个劲儿地打听。
信信只得真真假假地说云珠的表姐招待她们吃了一顿肉夹馍,还送了药给云珠。
那宋大嘴将信将疑,跑到她们屋里拿着药瓶子看了半天,还拨开闻了闻,这才口气迟疑地同意她们明天再出门。
可第二日,天公却不作美,竟下起雨来。
春雨绵绵,扯天扯地,像一道青纱把京城笼罩住,十分晦暗不明。
信信跟云珠等了半日,雨还是不见停,只得找宋婆子借了把桐油大伞,相扶着出了门。好在云珠的腿抹了侯府的药,倒真好了个七八成。
有了昨日的经验,她们准备了些水和干粮,坐了大车去。
可万没想到,到昌烈侯府时,就见门口竟挤挤挨挨停了十来驾马车。
四五十个小厮婆子有人打伞,有人抬箱笼,忙而不乱。
远远地,飘过来一两句。
“你可瞧见了……”
“那能没瞧见……真是天仙一般……。”
“……听说比姑奶奶年轻时还要俊上几分呢,完完全全是老太太年轻时的品格。”
信信与云珠面面相觑。侯府今天竟然有贵客?
瞧着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儿,怕是不好去麻烦家泉。
信信想了想,便拉着云珠顺着昨日的小巷往东门去。
一时到得门口,蒙蒙烟雨中,黑漆大门紧闭,不说进出的人,竟是连小贩都没一个。
雨水簌簌地打在伞面上,响得让人有些心慌。
信信深吸一口气,让云珠站在身后打伞,自己上前踮脚“咚咚”拍门。
半天门“吱呀”一声朝外推开,一个大单眼皮婆子探出头来,却不是昨天守门的那一个。
信信看着她便觉得有些亲切,因为家泉也是大单眼皮。
她忙恭恭敬敬问了好,笑道:“昨日世子爷赏了我银子,叫我买双鞋穿。我鞋买好了,想来把剩下的银子退还给他。”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那绣着白玫瑰的蓝锦荷包来。她昨天把整的二两银子给了她娘,换了她娘手上剩下的卖身银子。
那婆子嘴皮上还挂着一片瓜子皮,闻言一怔,睁大眼好像看到了怪物。
上下打量她一阵,目光落到那荷包上,嗤笑一声:“一年到头,这样的荷包,我们世子爷也不知道赏了多少出去。自然都有名目,叫人喝个茶啦,吃碗面呀……不过是个由头,哪有人这般实诚真来退的!大下雨天的,还不赶紧家去!”
说着“砰”的一声,黑色大门在她眼前一合,门上铜环当当直响,还甩了她一脸水。
云珠扯了扯信信的衣角,低声道:“信信你不怕这婆子收了荷包,自己享用了?世子爷哪会收回这荷包啊?咱们不如还去前面等着,找家泉哥哥帮忙吧?”
信信摇摇头,前门也不知道要忙多久,再说这件事,她也怕给家泉惹事,便又再度上前拍门。
那婆子开门见还是她,便极不耐烦,凶巴巴嚷道:“别说今儿府里有贵客来,没人走得开。就是没有,我也没这工夫管你这档子闲事。再不走,我拿大棍子打你。”
信信梗着细脖子,并不害怕,反笑道:“昌烈侯府怎么会欺负我这样的小孩子呢?”
不想那婆子竟眼皮一抽,真扬起了一双大手。
信信吓了一跳,可心下念转,便硬着头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这婆子真打了她,她岂不更有理由去求见世子爷主持公道?
正闭眼等着脸上的巴掌,身后却传来一个冷清如雨的声音:“出什么事了?怎么倒对一个小孩子动手?”
信信一回头,乌亮亮的眼睛蓦然睁得老大,激动得嘴唇都微微颤动。
烟雨朦胧中,正午破云的一缕光照下来,仿佛叫雨丝缀上了闪闪发亮的珍珠。
珠帘那头,草黄色的大伞下,少年身穿嫩姜黄披风,黑镶金琥珀腰带,挂着香囊荷包玉佩等物,雪白的阔腿绉纱裤束在挖云镂金黑皮雨靴里。
光与雾交织在一起,越显得那人眉眼深深,俊秀绝伦,带着一丝淡浅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