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看到寒露递来的帕子,姜嫣才发现自己哭了。
很奇怪,多难的事都经历过,多大的委屈都受过,为了改变一些事情,她甚至不要脸的编排出‘楚拙言心仪她,非她不娶’的瞎话了,怎么别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哭了出来?人家这句话说的还并不温柔,酷冷矜傲一如既往,甚至还在挑剔她的忘性。
“我没事。”姜嫣帕子按了按眼角,抬头往自己的院子走。
也许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信任和支撑了,楚拙言刚刚就好像在说——既然答应过你,有过承诺,你就可以随便用我,不必客气,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四外没有光,身心冰冷,她都可以走下去,这一点温暖,简直可以支撑她未来所有勇气。
可小时候的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岁月无情,人心寒凉,她已经不敢那么天真,那么大胆,也不应该连累任何人,祸害任何人。
“小姐,擦把脸吧。”
姜嫣将浸过热水的帕子捂在脸上。
幸而那些糟糕的事都还没有发生,至今为止最大的变数,不过是她大着胆子,借用了楚拙言的名声,这两年她一直提心吊胆,心虚难安,生怕被他记恨,这个人的记恨……她承担不起。
还好他始终是那个少年,不管官位升的有多高,传言里脾气有多差,心底仍然是个是非分明,能沟通,讲道理的人。
只要他不在意,不生气,旁的都是小事。她会尽量缩减这个误会,若真被京城的人知道了,给他造成困扰,她定会第一时间澄清。她不能耽误他,万一他有心仪淑女,岂不影响了他的姻缘?
姻缘……
上辈子的楚拙言,一直没有成亲。
那时她乖巧的,随波逐流的按着家里意思过着日子,并没有编排‘楚拙言对她情有独钟,非她不娶’这样的谣言,长大后的两个人一直距离很远,除非必要场合,几乎没怎么见过,并不存在被连累一说,他为什么没有成亲?
……
箱笼收拾了一小半,正厅就开始摆饭叫人,姜嫣带着寒露过去,陈氏已经坐在主座。
“你方才过去,崔氏怎么说?她准备什么时候过来坐坐?”
姜嫣摇了摇头:“夫人似乎并无此意。”
“什么?没说?开什么玩笑?”陈氏冷笑一声,“她好歹是做人母亲的,楚拙言就算不是亲生的,也老大不小了,她竟一点都不着急?这种事她们男方不开口,难道要我这嫁女的过去提?”
姜婵嗤笑一声,给陈氏夹了一筷子菜:“娘别生气,这不明摆着,人家不愿意,瞧不上姐姐呢。”
她不但话音嘲笑,看向姜嫣的视线也颇为挑衅。
姜嫣却没恼,神色一如既往温柔乖巧:“妹妹说的是,楚夫人不喜欢我,这件事……怕是成不了了。”
姜婵筷子一僵,更加阴阳怪调:“呵,就你最乖,最会逆来顺受,怎么都听话,怎么都没脾气!”
“婵儿!”陈氏提醒女儿懂点规矩,别拱火,可自己看向姜嫣时,也忍不住语气变硬,“你也是,怎么还这么温吞?别的时候懒散,不成事就算了,这种人生大事也能随便算了?成不成得了,是她崔氏说了算的么?”
“一个庶女而已,家学都没上过几天,摆什么世家的谱,以为给别人守过两年望门寡,名声能吃一辈子?那些与宴往来的人脉圈子,她还真以为是冲着她?要不是楚家父子俩能干,一个稳一个强,瞧着就未来可期,谁会搭理她?刚才我听下人说楚拙言送你回来了,你在他家见着他了?他怎么说?”
顶着继母视线里传达出的巨大压力,姜嫣思忖着这话怎么回。
她是真想算了的,因这瞎话本就是她编的,并不存在什么‘钟情情深’,可继母一旦触发斗志……就很难消解。
“我只是在出门时遇到他刚好回家,大约面子上却不过去,他才送一送,并没有说别的。”
“竟然是这样,那完了,人家变心了呢。”姜婵在一边幸灾乐祸。
陈氏瞪了女儿一眼,再看看姜嫣,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上进的继女!看起来乖巧听话,实则干什么什么不行,只会跟我杠脾气,叫别人看笑话!还好这事传的不开,京城人不知道,丢不了人,真惹出麻烦来你看着的!我可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上不上心,自己心里琢磨去,你有本事,自己办成事,该你下半辈子享福,没本事,不听话,就别怪我无情了!我可不想被人指摘,苛待继女不让嫁人! ”
姜婵今年十三,平日再活泼胆大,什么话都敢说,听到这些也害臊了:“娘您说什么呢,什么嫁不嫁人的,说这么多!”
陈氏扬声:“我是不想把你们一个个的养成傻子!成亲前是娇娇女不错,该过的舒心些,可什么都不叫你们管,什么都不好意思说,回头嫁了人,一天的工夫你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合格厉害的主母?想什么美事呢!这后宅过日子就是跟人打交道,且对自己的日子上点心思,多学着点儿吧!”
姜婵被母亲凶了,垂了头,不说话了。
陈氏又道:“你们父亲刚刚任满回京,还不知道要补什么缺呢,接下来会很忙,见见旧友跑跑关系,我也得帮忙盯着点,没工夫管你们,你们俩都给我消停一点,别吵架,别惹事。尤其婵儿,你乖顺一点,装也得给我装像了,别在你父亲面前闹小性儿,出门也得多注意,咱们才回来,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呢,不许丢脸!”
姜婵明显不乐意听这话,脸都黑了,却也没敢反驳,点头应了一声。
“你也是,”陈氏看向姜嫣,目光严厉,“且收收心,别想着去做绣活,你的针线我已让人全部收起封好,任谁都不能碰,出门也不许去绣坊,明白么?”
姜嫣指尖顿了一瞬:“是。”
陈氏:“后日李家请宴,你也不许去。”
姜嫣没说话。
“怎么,不服气?”陈氏眯了眼,“我为什么不让你去,你心里不明白?你自己数数,这两年坏了我多少事!你爹前程要紧,不可以有闪失,容不得你胡闹! ”
……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回到院子,净过手,寒露拿来杏仁油,给小姐细细密密抹上。
“……前头闹几回矛盾,夫人记恨,罚您不让沾针线也就算了,不让出门做客是怎么回事?这才回到京城,头一回与宴,只让亲生的二小姐去,不让嫡大小姐去,是怕别人不笑话么……”
姜嫣垂了眸:“慎言。”
杏仁油滋润,上手淡香微苦,一点都不腻人,好些日子不碰针线,手停了,习惯却改不了,指腹下意识微捻,是绣针将下的姿势。
“她会让我去的。”
“嗯?”寒露有些惊讶,“小姐想去?想出门了?”
姜嫣视线越过窗子,天边白云飘荡,风吹到哪,它们就走到哪,看起来自由又惬意。
她的确不爱交际,那些热闹的,大家都说话的场合,远不如一个空白的绣架吸引她,不是做不到,只是不喜欢。继母陈氏在人情往来上超乎一般的积极,在她看来,很多是无效的,太浪费时间,继母喜欢,有钱玩的起,她不做评价,只是……不想陪着。
可这回不一样,她得去。
她不能让继母在李家宴上帮父亲牵了线,走通官路,别的路都可以,这一条不行,是祸根,是将来的灭顶之灾。更重要的是……
她想绣花了。
太久没碰针线,感觉手指头都要木了。
寒露皱着眉发愁:“可夫人刚才都发了话,一定不会允的,小姐去求怕也没用……”
姜嫣唇边酒窝隐现:“那就让她来求我。”
寒露怔住了。
小姐一如既往的美,笑起来的样子又乖甜柔软,能撞到人心底,可这次的笑有点不一样,有点小坏,像个想要办什么大事的小狐狸一样,甜蜜乖顺都是表象,实则狡黠的很。
打两年前,小姐就突然转了性子,变得不大一样,这样的表情不是第一次见到,可这样的小姐太好了,不会吃亏啊!
寒露突然涌起斗志,撸了袖子:“小姐需要婢子做些什么?但请吩咐!”
……
戌时末。
远行归家诸事繁多,从午前忙到天黑,下人们累得不轻,也没彻底忙完,好在大面上都差不多了,着紧用的都收拾出来了,剩下的慢慢来就是,耽误不了事。
仆妇们揉着肩膀收尾,没发现有个箱子没盖严,往下抬时盖子滑开,砸了两坛酒——家主从绍兴置办,做为礼品要往外送的酒。
这事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长途带东西,总有损耗,采买时就算足了量,这一路上大家小心稳妥,加上这几坛也没有超标,可坏了主人的东西,总得受点罚,训一顿是难免的,月钱手板,不一而足。
酒坛上半截碎了,里面的酒溢出来一些,剩下的可没事,报了损耗的东西,家主不可能再要,可这么扔了也浪费……自己还因为这事要被罚一顿呢。
仆妇们互相挤了挤眼,分头里外看一圈,就搬着酒坛离开,收拾几样小菜,围桌而坐。
反正今天累了这么久,明天也不着急,悄悄的喝两杯解解乏,谁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