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石径,一院之隔的安静角落,动静一点都不安静。
有一个蒙面男子正在激情跃动,上蹿下跳,踩高墙飞屋檐,身段灵巧敏捷,比之夜间出来觅食的老鼠还难逮,在他身后下侧斜方,四五个人正在跟踪围捕,看得出来个个都是好手,武艺高强步态腾挪,然而遇到速度这样快的劲敌,他们在灵敏,也像个头过大的猫儿,左扑右挡,就是捉不住目标……鼠辈还能瞅着他们中间的缝钻跑!
捕者不管人数还是力量,绝对是压制级别的,却迟迟没有办法捉到,越急越怒,越怒越急,蒙面小贼越跑越得意,越得意越炫技,好像极为享受千钧一发桃之夭夭的快|感,眼神极为挑衅。
双方情绪都很激动,却谁都没有闹出声响,似乎在克制着什么,不想被别人发现。
很快,小贼在左闪右吊中发现了一个巨大漏洞……
机会!不溜还等什么!
眼看着人要跑掉,下面人急了:“大人——”
楚拙言从一边廊下走出来,不缓不慢,自带一种‘慌什么’的气场:“甲二,跃墙西七步;乙四,东十步;丙三,屋檐底下埋伏,心里默数十五个数再出来;丁一,去拿一张网,站往北墙假山,等。”
他声音不高,别人许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但属下不要太懂,声都没吭就照办了。
小贼正飞檐走壁的爽,耳边都是呼呼风声,听到了楚拙言的声音,却并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姓楚的来了?有本事说话大声点,让小爷听到!不对,可惜你来的太晚了,小爷走也——”
他做贼多年,逃跑几乎是必备技能,练出来了,遛底下这些人的那几圈,也是在给自己做准备,从这个方向,绝不会被截住!
结果谁成想,本应该被他调开注意力,往另一边去的人全部截在了他要跑的路线上,逼得他不得不改方向,最终落到假山上,脚一滑,兜头就是一张网,让人给逮住了!
“靠!”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呢,怎么就被逮住了?别人怎么就知道他会往这个方向跑,正正好的截住?
视野里一片浅青色袭来,如同秋日湖水上的波纹,干净缓慢,又清高冷漠,他根本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李家赴宴!”
楚拙言眼眸微垂:“知道,还敢来?”
小贼十分憋屈:“姓楚的,你有本事放了我!”
楚拙言表情依然冷淡:“ 我放了你几次,你不清楚?”
小贼:……
楚拙言:“不服的话,再放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兄弟们劳累这么半天,你总得留下点东西。”
小贼吞了口口水:“你想要什么?”
楚拙言视线滑过他的手:“你右手的食指不错,长度我很喜欢。”
甲二立刻明白了上峰意思,匕首在手里转了个花,笑眯眯的走近小贼,按住他的手就开始比划!
“别!”小贼差点当场尿了,从小练出来的东西,九成在手指,尤其右手食指中指,真要没了,他下半辈子怎么过,“姓楚的你别逼我!”
楚拙言眯眼:“还想跑?你觉得……这一次,我用几日能抓住你?”
小贼就瘫了,嘴唇疯狂抖动,却说不出别的话:“你这个魔鬼……变态!”
他从业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官,只要被楚拙言盯住了,不管你想跑不想跑,跑了多远,隐身匿形的多厉害,哪怕窝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不认识的人家,大门不出,还是会被找到!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再怎么不信邪,都是事实!
既然不管跑到哪里都能被抓到,那逃跑还有什么意思?
楚拙言眼皮微撩:“愿意交待了?”
小贼垂了头,咬着牙道:“我……说。”
在别的官那里,跑了就跑了,避过一阵风头,再出来照样浪,可在这位这里不行,只有交待了,给出了人想要的东西,才能获得一定的自由……
“不过我现在很饿,跑了很久也乏了,楚大人总得先管我吃顿饱饭,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明天一早我就招!”
交待就交待,条件却还是要谈一谈的!
楚拙言根本不在意这点时间,颌首道:“可以。”
抓人的属下们就可以收工了,大半结成队伍,押着小贼从后门出去,留几个收拾现场,过去跟主家老爷那边打个招呼。
楚拙言走出月亮门,不小心被墙边生出来的花枝打到了脸上,准备拿帕子擦一擦,结果手一伸出去就顿住了。
帕子丢了。
这就不大好了,李家开宴,内外女眷很多,他是男人,丢点东西不算事,可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就不大好了。得回去寻一寻。
刚要转身,就听到浅浅的脚步声,初听肯定提防,谁知多听两下竟然很熟悉——
他眉梢陡然扬起,转身看着脚步方向:“你缘何会在此处?”
过来的是姜嫣:“墙外感觉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好像是你……原来真的是,”她微微偏头朝他背后看了看,“你朋友已经走了么?”
楚拙言不着痕迹往侧一步,挡住背后乱糟糟的院子,神情淡淡:“嗯,事情说完就走了,你寻我有事?”
若有似无的疏离与冷淡,他在人前一向是这态度,姜嫣见过太多次,可他对她……很少这样,他仍然在生气,因为她之前说的话。
“本也没想打扰你,只是这个——”姜嫣微微垂了眸,伸出一只手,掌心放着一枚素帕,浅青的颜色,素淡的针脚,一看就是男款,没有任何花色,甚至没有任何记号,“应该是你的?”
她嘴里问着话,动作却很笃定,明显是认出了他的东西,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还。
楚拙言看着熟悉的帕子,眸底一怔:“你……怎知帕子是我的?方才记住了?”
这眼神似乎有点太激动了?一方帕子,至于么……还是这帕子非常特殊,是他心爱之物?
姜嫣没懂,只轻轻点了点头:“嗯。”
这对她来说很正常。绣活做多了,眼睛对颜色的记忆很敏感,衣服搭配也是,有时只打眼一看,并未刻意去记,再看到一件东西时也大抵能想起来在谁身上看到过,知道是谁的,若这个人本身身材长相就很显眼,穿搭气质别致,那记的就更清楚了,何况失主是楚拙言,这个她从小就认识,深知脾气秉性的人?
看到帕子,认出是楚拙言的,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院中女眷多,很多需要避嫌,送帕子这种事又不难,她得帮这个忙。
楚拙言顿了一会儿,目光微缓:“你总是这么观察一个不认识的人,嗯?”
他的眼神太深,太浓,内里墨色翻涌,深如潭水,姜嫣没懂:“呃……你的东西并不难认……”
楚拙言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起帕子,问她:“有想做的事,为何不说?”
姜嫣就更不懂了:“什么……想做的事?”
楚拙言指了指女客方向——
姜嫣立刻就明白了:“你……看到了?”
楚拙言勾唇:“故意气安华郡主,总不能是为了我。”
姜嫣:……
和着她做了什么,有什么想法,瞒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这位主……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啊!
“所以……你再配合我么?”
话说的那么绝情,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
楚拙言哼了一声,眼神有些凶:“你希望我真心骂你?”
“没……没有……”姜嫣垂了头。
也是,他这个人嘴巴惯来厉害,会骂别人,当然也会骂她,把他惹生气了,他能一个脏字没有,损的她无地自容,可他从不会在人前让她难堪。
就好像……不管闹什么矛盾,有什么别扭,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同别人无关,别人也不需要知道。
姜嫣心里有点涩涩的:“你不要再这样子对别人好了,我对你也没有那么好……”
“我什么时候对你好了?”楚拙言却截了她的话,似乎很不想听这种不讨人喜欢的话,“我只是顺便。”
姜嫣:……
从小到大,他的‘顺便’总是非常多。
楚拙言:“为什么阻止你继母帮你父亲奔走?”
姜嫣睁圆了眼:“ 你这也知道?”
楚拙言视线滑过她的脸,似乎有些嫌弃:“你认为你自己能藏得住事?”
姜嫣就垂了头。
对别人来说,显然是的,她做的还不错,可每每到这个人面前,屡屡破功,想说的不想说的,他总能都知道。
“父亲在任上劳累这几年,身体一直不是不好,近来深秋,膝盖总隐隐作痛,回程途中就叫了几回大夫……我只是希望他能休息一下,养一养,换任略晚几日也不打紧。”
“如此体贴,也不见你体贴体贴别人。”
这话听着有些怨气,姜嫣抬头,习惯性的哄人:“那他是我父亲嘛,总不能看着不管,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么。”
楚拙言:“我气你这个了?”
姜嫣:“那你……”
这话就不能细品,不说还好些,一问就微妙,不知道怎么往下继续,她垂了头,耳根慢慢红了,强行提起之前话题挽尊:“我就是想着,才回京,有些事不用太着急,反正办起来也没那么快的……回来总要先适应适应,多看看多走走,免的不熟悉情况,再得罪了别人……”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京城帝都,天子脚下,市井热闹,官场更热闹,每天不知道多少坑,多少事,外官突然回来,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就一头扎进去,吃亏的几率很大,反倒不如先缓一缓,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想法倒是不错,”楚拙言凑近了些 ,声音微轻,“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烂法子抵的了一时,抵不了一世,别人被你气着了,以后处处要压着你怎么办?你岂不是害了你父亲了?”
姜嫣一怔,心里紧张起来:“郡,郡主真的会……”
她遇事不怕,可也的确担心结果不如预期,自她回来,从扯出的那句‘楚拙言早看上她了非她不娶’谎言开始,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就开始改变,不好的事情变了当然好,可如果因为她的插手,事情变的更加不好,却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父亲有才,该要被别人看见,发光发热。
心中正在忐忑,就看到了楚拙言的表情,他在低笑,似乎很喜欢看她苦恼的样子。
姜嫣心头一振:“你有办法?”
楚拙言颌首:“有。”
姜嫣眼睛一亮。
楚拙言话音矜持:“还是安全有效,一劳永逸,任谁插手都左右不了结果的办法。”
姜嫣眼睛更亮:“那——”
楚拙言:“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一个——不认识我的邻居?”
姜嫣:……
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能不能别记仇!你可是朝廷命官,外人闻之色变的楚大人!
她很想回嘴‘你之前不是也没给我留面子’,可谁叫她是有求于人的那个?心虚嘛,连带着声音也就软了:“我不是……不想连累你么?你看外头传言都成什么样了,我要再和你走的近,你岂不是更倒霉,更没名声了?你以后还要说亲呢……”
楚拙言:“谁告诉你我要说亲了,同谁,同你么?”
姜嫣耳根通红,这是什么话……
“反正就,就不能连累你么!”
“我说了,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别人也会介意啊,”姜嫣急急想解释,见楚拙言脸色越来越不好,识趣的闭了嘴,“那我不说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楚拙言眼皮撩了一下:“我是谁?”
姜嫣心说你还能是谁啊,厉害的冷漠的楚大人,小心眼外人不知道的楚大人,姑娘们心中最想要的郎君,夫人们眼里成龙快婿,成天招蜂引蝶自己还不知道!
到了最后也没敢说,只垂头软软说了一句:“你是楚哥哥。”
楚拙言眸底微暖,脸上却仍然绷着:“以后还敢不敢不听话了?”
姜嫣摇头:“不敢了。”
楚拙言:“下回别人要再问这种事,知道怎么说了? ”
姜嫣依旧老实的摇头:“不……不太知道。”
“下回别人若再问你,我对你是不是很好,有没有婚约,你就这样回,”楚拙言面无表情,“关你屁事。”
姜嫣:!!
“怎,怎么能这般粗鲁?”你明明也是优雅君子!
楚拙言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眼角浅撩:“我君不君子,你不清楚?”
姜嫣:……
那倒也是。她见过太多这个人的少年时期,对方所有狼狈,难堪的集中期,她都见过,他发过狠,疯起来什么都敢干,骂人什么算什么?只是现在及了冠,许是要脸了,许是别人不敢有事这么闹到他面前了,隔的太久,她都快忘了。
他还真的不是什么君子。
楚拙言:“学会了么?”
姜嫣不敢惹他生气,乖乖点了头:“嗯,但是……”
楚拙言挑眉:“但是?”
姜嫣不敢看他:“就……这些流言还没有过去么,以后要有不方便的地方,需要我配合澄清,一定要告诉我啊……反正风头总会过去,我就是有点担心……”
楚拙言心说这风头过不去了,大手按了下小姑娘的头:“行了,少操心这些,回吧。”
姜嫣‘哦’了一声,不敢再停留,提着裙角跑了。
她并不知道楚拙言有什么办法,也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怎么操作,却并不妨碍别人办事效率,这场小宴回去后,还没过三天,陈氏正愁下一回往谁身上使劲呢,姜理辛满面春风的回来了:“行了,这事你不用管了。”
陈氏一怔,声音瞬间高了起来:“我不管?我不管谁管?靠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脾性,还是外头别的谁!”
姜理辛手一抖,胡子都拽掉了两根:“大惊小怪成何体统!我说不用你管就不用你管,这事我心中已有眉目,只静待时机便可。”
陈氏瞅着对方的表情不似作伪:“真的?”
姜理辛哼了一声:“我何时说过谎?”
陈氏想了想:“那倒是。”
这位爷们脾气硬,舌根子不会拐弯,最不会做溜须服软,做小伏低的事,这辈子就没亏过自己的良心,所以很多事办不成,倒是从没撒过谎吹过牛……
“那……我可就真不管了?”
“都说了,用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