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悠然莞尔,淡淡的下了评语:“君子远庖厨。”
“谢王爷高看,”谢景熙支起下颌,眸色深深,潋滟无边,“小生不才,竟能忝列君子。”
凌悠然一本正经:“你脸皮厚,自然不冤。”
谢景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以茶代酒敬她:“人生得一知己,当浮生一大白。”
凌悠然:“……”
算了,反正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于是她也不再多话,伸手边揭了盖,却下意识的皱了眉。
谢景熙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略带调侃道:“既然用过晚膳了,便少吃些,当心积食不适。”
凌悠然皱着眉咬了一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气。”
谢景熙连忙低头喝茶,好不容易才压住上翘的唇角。
清华宫的下人皆知,宁王自小性子古怪喜好难测,其实哪有那样复杂?只是他们不肯用心罢了。
凌悠然边吃边想,就这样吧,哪怕他们立场迥然,哪怕他身上危险重重,哪怕他的言行另有目的真假难辨,她都懒得计较了。
反正人生苦短,遑论她余生有限,得过且过吧。
至于此行的名目,谢景熙不主动开口提,凌悠然也懒得问,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多半是没什么正经事。
只是吃完东西净完手,无所事事也颇为无聊,又看到谢景熙居然全神贯注的推敲起了棋局,凭空便起了三分气性。
于是她也不客气,伸手便抢了谢景熙的黑子,放在了一开始便想放的位置上。
霎时,原本晦暗不明的棋局猛的一变,黑子杀气四溢锋芒毕现。
谢景熙轻笑一声,顺手便拿起了她面前的白子,与她继续了下去。
双方你来我往,片刻便分出了胜负。
凌悠然似乎十分得意,语气十分轻快:“我赢了。”
谢景熙笑着摇摇头,悠悠道:“胜之不武啊,王爷。”
凌悠然十指交握,轻轻抵在下巴上,再次坚持道:“我赢了。”
谢景熙也不同她争,静静的看着她道:“那王爷想要什么奖励?”
“没想好,”凌悠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先欠着吧。”
谢景熙一面复盘先前的残局,一面道:“推敲棋局是为了修身养性,耗损精力过多反而得不偿失了。”
“过奖,”凌悠然周身一冷,“只要王爷少给本王添堵,这些算不上什么。”
“恐怕是不能如王爷所愿,”谢景熙凑近了她,“王爷可知今夜我约王爷来此处的目的?”
凌悠然挑眉,直接把“你能有正经事”写在了脸上。
谢景熙也不气,反而笑着点点头:“王爷果然很了解我。”
凌悠然又瞟了一眼一旁的小笼屉。
“先前不说,的确是怕你吃不下,”谢景熙强忍着没笑出声,“寂荼明日会入宫。”
果然,此言一出,凌悠然脸都绿了。
其实真的论起来,最让凌悠然头痛的既不是凌谨睿也不是雍和帝,反而是这位普渡众生的国师,护国寺的住持寂荼。
而他们两人之间的的关系,当真是不折不扣的一段孽缘。
其实在凌悠然小时候,雍和帝虽说不上对她多亲厚,两人之间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水火不容,而一切的转折点,就在凌悠然第一次遇见寂荼。
那日寂荼为凌悠然扶乩卜卦,九占九凶,一语震惊四座:命格主煞,天下必为其乱。
自此之后,雍和帝对凌悠然的态度便一日比一日微妙。
再后来,便是凌悠然意外中毒命悬一线。
若故事止步于此,便该是个相看两生厌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寂荼舍却一身功力救了凌悠然一命,使她除了落了个寒疾,还白得了一身深厚内力,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当然,若是让凌悠然自己选,她倒是巴不得寂荼不救她,省的落得现在这个膈应的状态。
所以她的反应干脆的很,直接冷声道:“不见!”
谢景熙直回腰,悠悠道:“皇后娘娘的意思。”
话音刚落,面前的瓷杯瞬间四分五裂。
谢景熙心有余悸的收拾瓷片,暗自庆幸自己闪的快。
凌悠然磨了磨牙,好半天才忍住砍人的冲动,一字一句道:“又是你干的?”
谢景熙干咳了两声,避开话锋道:“普天之下,只有寂荼最了解你的寒毒了,等明日沈致同他谈一谈,也好找些头绪。”
凌悠然当即便冷笑出声:“我要是死了,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你不用故意气我,”谢景熙收拾好,复又执起了黑子,“你的毒,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怎么用力,凌悠然却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
良久之后,她才低声道:“没用的。”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沉重的无以复加。
谢景熙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抬手为她斟了杯茶。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真的讨好陛下一次?你若是肯真的示软,日子想必比现在要好过的多。”
凌悠然阖目,眼睫却轻轻颤了颤。
“将身家性命压在帝王的喜恶上,未免太过冒险了。”
谢景熙抿了口茶,轻轻一叹道:“悠然,你还是太过纯善了。”
凌悠然睁眼,有些疑惑的望着他。
谢景熙把玩着这副珍珑棋局,语气是难得的沉重。
“你工于谋略,称一句布局缜密滴水不漏并不为过,也能洞察人心,知人善用物尽其力人尽其才……”
凌悠然忍不住截口打断:“说重点。”
谢景熙将手中的棋子一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你高估了别人的劣根性。”
他拂袖而起,背对着凌悠然,掩去了所有的情绪起伏。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清醒的面对自己所有的阴暗面,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懦弱,自私,恶劣一一拔出,甚至只是把它们压制在冷静的范围内。”
“绝大多数人,特别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人,他们的选择往往是放任自己的劣根性,也就是生杀夺予的**。”
“所以,于理,雍和帝不会杀你,可是于情,你这一注,仍旧是冒险。”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又道:“所以你的话,我其实并不认同,一时之喜虽不会长久,却总不会致命的。”
凌悠然沉默了许久,就在谢景熙以为她不会再多说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却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这就是你选太子的原因?”
背对着她,谢景熙苦笑了一下:“我说不是,你信吗?”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凌悠然再次开口。
她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谢景熙,你不该同我说这些的。”
谢景熙还是没有转身,面无表情道:“若他日刀剑相向,有了今晚,王爷至少会给我个痛快。”
“谢景熙。”
凌悠然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成了一潭死水,冷静到全无活气。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景熙垂眸,缓缓的遮去了眼底歇斯底里的疯狂。
到底是不欢而散。
凌悠然起身离开,却在无人处借着月色回望了一眼有匪阁的万杆青竹。
她哪里是不喜欢恰恰是因为太喜欢,所以才要离开。
身后成千上万条性命,肩上的荣辱兴衰,又有哪一样能给她肆意喜欢的权利
隔日,凌悠然直接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浑身筋骨都快躺僵了,凌悠然才不得不从床上起来。
结果她刚一出门,便有宫女在外等候。
“皇后娘娘吩咐过了,王爷若是醒了,便去有匪阁见寂荼住持吧。”
一听到地点,凌悠然当即便挑了眉:“谢景熙呢?”
宫女恭敬的回道:“王爷正陪大师下棋呢。”
她就知道!
凌悠然果断顶着一张僵尸脸杀去了有匪阁。
有匪阁内一局对弈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无奈双方都没有求胜的心思,便不紧不慢的拧着。
谢景熙一心二用,一面维持着局面,一面同寂荼闲谈:“大师可是想问我为何不生气?”
被询问的那人抬眼,露出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
说是异常,是因为这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极端的矛盾。
他面容枯槁,眉须皆白,足有古稀之貌,可他的身姿却异常挺拔,不见半分老态,若是匆忙一眼,定会以为这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寂荼不过四十有余,只是为救凌悠然耗尽了毕生修为,所以一夕之间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谢景熙微笑着继续:“既是能祸国,那便是有倾国之才,何况,虽然是天命有数,我这人向来是奉行,人定胜天的。”
说到这,他便落下了关键的一子。
“大师,承让了。”
寂荼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再次规劝道:“多情灭心,多智折龄,王爷锋芒太盛,恐怕是早夭之兆啊。”
谢景熙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师莫非是真的不待见我,先是说我祸国,又说我短寿,我倒是真不知道何处得罪大师了?”
寂荼正欲开口,凌悠然却猛的推门而入,于是他便颔首示意道:“王爷别来无恙。”
凌悠然心道,你要是别来,我当然无恙。
面上却客气道:“劳烦大师久等。”
一旁的谢景熙自来熟的接话:“不急,本王正好有件事想求教大师。”
凌悠然暗自握紧了拳,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谢景熙却置若罔闻,兀自继续道:“听闻大师在悠然五岁那年为她卜算过命数,所以本王冒昧,想向大师求一卦。”
凌悠然心中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下意识的开口阻止道:“大师匆忙赴约,应该有所不便。”
“无妨,”破天荒的,谢景熙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他轻轻击了几下掌,便有人将一干相关物什推门奉上,“本王早有准备。”
寂荼见状,便点头道:“请王爷耐心等待。”
谢景熙伸手一让:“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