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后招平安便没有梦魇过,只是仍然睡不太、安稳,梦里常常出现一抹白影,她伸手去触碰时,梦境又陡然像罩了块黑布。
莽莽黑色,无边无际。
天光大亮。
开了房门,客厅雕花窗棂前,如昨晚梦境一般,什么都看不到。
招平安拿好东西推开院子门,直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猛然回头,洒了晨曦的屋顶,阿择站在那向她挥了挥手,三分笑的唇缺了两分喜,剩一分浅淡。
她朝那边回应地颔首,微低了头去上学。
曲樟高中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整个早操时间都弥漫着浓浓的八卦意味。
“诶!你们说谁手这么欠啊?”
“谁知道呢?或许是学校惹到谁,人这样泄愤呢!”
有人哄笑,“得了吧!这么幼稚的行为,也能当复仇手段吗!”
散操的时候,林盛财大义地盘问回教室的同学,当晚有没有看到可疑人,提供线索的包一个月饭票。
顿时他周身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也不管是不是子虚乌有,吵得跟赶集似的。“诶诶诶!你们排队挨个来,挤甚挤!这样说话我也听不清啊!”
“艹!哪个滚球的踩我的脚!”林盛财火了,也不管关灵玉有没有听到他暴粗口。
“滚犊子......万晟!万晟!救救老子!你们这群饿狼没见过饭票啊......”
关灵玉恰巧经过,清冷的脸蛋仔细还能瞧出几丝笑意。
剪裁讲究的t恤被扯得几欲变形,米色的休闲裤沾了几个脏手印,名牌球鞋压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开胶,最后林盛财被围攻得像个住桥洞的流浪汉。
他悔不当初!
招平安在教室听前后桌讨论,对这件事也已经听个有头有尾。
原来昨晚学校画了一半的黑板报,一夜之间全被抹得干干净净。昨晚也没下雨,雾气也不重,且黑板干净得一点粉笔灰都没有。
大家好奇谁干的同时,也疑心着跟放电影那次是不是一样......都有点玄乎。
廖琴琴非常能忍,坚持学习完再来讨论,“诶!你说这是谁做的?”
“我哪知道。”招平安也是来到学校才听说的。
“哦。”廖琴琴失望,“你们家传的本事呢,没有那种可以透过迷雾看清本质的术法吗?”
“有!”招平安直言道,“占卜批命都属于这类,但是家训如此,不给用。”因果承负,无论是一句小小的口业,都有所谓的报应。
所以招家安字辈就剩她一人,勤勤恳恳地积攒阴德,试图扭转命数。
“这样啊......”廖琴琴翻开化学书,还是多观摩观摩科学的力量吧。
林盛财吃了长相粗糙的亏,空有副大架子,于是追求细节精致以弥补不足。他受不了自己这个邋里邋遢样,从四班问到三班,终于有男生有买了没穿过的衣服,他加钱买下来换上。
材质不说好,但是比脏衣服顺眼。
林盛财靠向椅背,粗眉挑起,还没恢复矜贵公子哥的气质。他踢了脚前面的凳子,“万晟,你记住那帮龟孙子没有?”
“人太多了,应该是三班和四班的。”万晟扭头看他。
“你仔细想想,能想得出来几个是几个。”林盛财不解气,“我要请所有人吃食堂,就不请那几个龟孙子!”
这......万晟抚额。
“还有,今晚你别那么早回家,我们干票大的......”林盛财靠近万晟耳朵,说了计划。
放学后招平安去了纸扎铺,老爷子没有‘长’在躺椅上,而是坐起戴了老花眼镜,望着手里一张黑白照片出神。
她在一位老者浑蒙的眼睛里,觑到了回忆里的情意。
“阿爷。”
“诶,丫头。”
老爷子将照片小心地揣进胸口口袋,轻拍近心口。僵了许久的动作有些不稳,起身时还要借助膝盖发力。
他关心地道:“身体好了没?”
招平安笑笑,“好了。”
老爷子朝后看了眼,“你那鬼没来?”
“没......”她低了声音,知道前天发烧的时候是阿择去请老爷子求助。
老爷子默了默,在旁边拿过小板凳,对没有往常精怪的小姑娘说:“坐会吧。”
“嗯。”招平安话也变少了。
“那个鬼......白天能出来。”老爷子犹豫着先开口,“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不知道,以前的事他都忘记了。”
“倒是......像个生魂,但是没有能在阳世飘荡那么久的生魂。”
招平安闻言猛地倾近身子,追问道:“阿爷你怎么知道的?那有解决的方法吗?”
老爷子答:“很久以前听你爷爷说起过,我也只听了大概,也是在那时你爷爷说我命硬,叫纸扎铺夜晚敞半门,好让孤魂野鬼有个乞食地,保红白巷安宁。”
这些旧事招平安也略有耳闻,只是希望一瞬破灭,她心里不太是滋味。“为什么我爷爷的行山录没有记载生魂的事呢?”
“那时候你家就不太平了,你爷爷早有先见,子孙后代或许不会再修道法。”老爷子看着招平安沉默的脸,叹了声气,“你收留那只鬼,是为了积阴德还是......”
招平安听着,面无异色,唇却抿得发白。
“丫头,我知道你背负了太多,但世间万物皆有法管制,阳间有法律,阴司有冥律,人忌贪念。”
人忌贪念!
招平安倒是想笑,她什么时候有过贪念,她怎么敢有!
她只是心疼那个沉浮阳世,无依无靠的鬼,心疼他错看了自己,心疼回应不了的冀望。
她只是个俗人,规矩死板又自私。
临走前老爷子给招平安一个地址,“去这个地址问吧,他是你爷爷那个年代有名的阴阳先生,他或许有办法。这老家伙以前总被你爷爷的名气压着,现在估计看到你家这么破败,你卖个惨,他自负心作祟就答应帮你了。”
末了,他微带着感叹多了一句嘴,“丫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招平安沉重地点头,道过别,在柜台留下那天的医药费。
阿择不跟着她去学校了,好像很忙的样子。
夜已深,招平安坐在院子的石阶前,望着院墙上方,心绪纷乱。
很久很久后,那抹白影终于出现,飘在墙头,她仰头凝视,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晚,她第一次仔细看这个跟了自己半年的鬼。
那时候的她没有现在心境那么复杂,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想帮助他,冥冥中有些东西变了,可谁也不敢去点破。
“阿择,我能跟你说说话吗?”招平安半低着眼帘,声音听不出急缓。
阿择淡淡一笑,“好啊。”微弯着的唇,苦楚浓得散不开。
“我......我......”招平安酝酿许久,开口几近艰难,“阿择......我......”她双手垂下紧攥着衣裙,指甲锋利地绞着棉纤维,陷进软肉里。
阿择向前行了两步,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仍是笑,眼里的光稀碎,“平安,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下午的时候,她迟迟不归,他出去找她,在纸扎铺外面都听到了。他以为等她睡着了再回去,装个傻,拖得一天便能多赚一天。
“呵呵呵......”他兀自笑出声来,笑自己痴心妄想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笑到声线嘶厉,笑到魂体震颤,笑到招平安的心口丝丝抽疼。
最后,他止了笑,卸了气力,像等一个判决,最后一口气都用来说这句话,“平安,我都听你的。”
招平安松了手,用力地闭了闭眼,深呼吸深呼吸......可氧气进不到肺管子里啊!
她一个劲地摇头,不出声,不敢去窥视隔着的最后一道纸墙。
“你让我说是吗?”阿择似稳了气息,平静得像是叙述起别人的事,“是啊,我开始留恋人间了,我不想投生,不想做个好鬼,不想去回忆以前的事......”
他倒抽一口气,将话沉到心底:我不想离开平安,我想要年年月月现在这样,在你身边,即便是个旁观者,即便没有未来,即便魂飞魄散......
招平安胸口窒息般,喉咙就剩个窄口子,她呼吸不了!
她怎么说,要如何说,凭什么阿择必须得照着自己的意思来做。她算什么!她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她怎么能去抉择别人的路。
当最后一根神经崩扯时,谁也不愿做先放手的人,因为伤害到的将是对方。
沉默有时比任何冷漠的钢尖都伤人无形。
阿择的魂体坚硬又柔软,柔软对着她,坚硬向着自己。他头破血流地冲破那道防线,摆在面前的珍宝美好到他不敢触碰,他往回逃窜,步步血印走到来时的路。
他好像又回不去了。
一片混沌,不知哪里是归途。
他抱住头,身陷囹圄。
阿择的魂体震荡着,前所未有的激状,阴气大盛,汩汩往外冒着寒气。
招平安努力憋着的泪慌乱滴落,她抱住他泛着黑气的魂体,试图安抚:“阿择!冷静!冷静下来好不好......阿择!”
阿择恍若未觉。
他飘荡于天地间,找不到一处安身,没有她,自由和囚笼无异。
为什么会没有她?
他大叫着,推开女孩烫人的手,软绵的触感快要将他烧出窟窿来!“你不要靠我这么近!你走开好不好?走啊!平安......我会忍不住的。”
他声哑凄厉,哀求道:“平安,不要离我这么近,我怕......我会再也忍不下去。”
招平安死死地抱紧他,侧脸已被泪打湿,他挣扎着,她力气要不够了。
她倔强地、死咬着牙不松手,脸埋在他胸前,泪水糊了一脸,刺痛。
“阿择......阿择......阿择......”她一遍遍喊着,戚戚哀怨。
哀世道,怨自己。
“阿择,你看看,我在陪着你呢......”
“阿择,我没有话说的,不说,我们不说啊......”
招平安唇瓣抖嗦,哭着恳求:“没有!你以为的那些都没有,你看看我,看看啊!求你了!”
“阿择,你醒醒啊!不能被怨气所操控!阿择......阿择!”
平安抱住他,让他冷静,他痛得要死,还记着雨夜那晚的疏离。鬼的衣服是不会湿的,但是阿择能感觉得到胸口那块湿黏炽热,慢慢地将眼前的混沌烧尽,燃烧抽带走许多热量。
他从没有感觉到那么冷,冷到齿关磕撞,冷到双脚麻痹,冷到脊背挺不起来。
阿择整个魂体向招平安倒去,她被压着半跪着地,被迫承受他的重量。他贪恋暖,大大的身子极力缩进小小的怀抱里,露出的脸也不例外,躲到光滑的肩颈中。
他愿意短暂地被囚在这个温软的怀抱中,不敢再奢望其他。
“平安......”
他声调喃喃,嗫嚅着的唇擦着她脖间的皮肤,都很轻。
“嗯。”招平安忍着他身上刺骨的冷,细声应,怕惊扰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阿择。
“我可以离你远远的,就像以前那样。”他马上又接着说:“你那次应承我的奖励,还作数吗?”
听着他有些孩子气的着急,她稳了稳呼吸,说:“作数。”
他缓了好久,要将痛苦全部吐出,“平安,除了你,没有人会跟我说话,询问我的想法。你别让我走,我没有地方去了,我都听你的,即使......即使是转世,转世也没事的......我保证,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行吗?”
她没有说话,沉默的时候像在凌迟着他,明明没有受伤,可魂体好痛,痛的时候记忆碎片又袭来,他快要被淹没掉。
“我只要这个奖励,行吗?”他哑声又问一遍,已经开始惧怕那个不确定。
招平安拍着他背,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
她也无力、迷惘,她一直独自前行着,沿途风景好坏她从不在意,她木然地向着目的地,她忽略自己的**,她生来就该如此。
可这个变数是阿择,他没有血肉,可他是独立的个体,他有自己的思想,他孤独迷茫,他像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她曾希冀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当隐藏起的脆弱剥丝抽茧,她甚至不敢想太深,她甚至会怨,她怕这十几年的坚持不值。
其实,阿择......我也怕,怕自己再也忍不下去。
良久......
“好。”
这一字落,阿择僵紧的魂体才得以松懈,招平安心中那根将要崩坏的弦,好似也得到了暂时的休养。
谁也不愿去想,失去张驰弹性的弦,迟早也是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