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雨来得毫无章法,林屋险些连伞都撑不住。
雨水啪嗒啪嗒地顺着纸伞连成了线,林屋顶着倾盆大雨钻进了隔壁的客栈。客栈里也满是躲雨的人。
他擦了擦衣袍上的雨水,转身上了人较少的二楼,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将窗开了一丝缝,正好能看到花满楼。
小二端上了茶水,“客官要点什么?这雨夜来壶酒暖暖胃才是最好!”小二站在林屋身侧殷勤道。
萧外月坐在林屋对面,他的视角看不到花满楼,只能看到林屋背后墙面上装饰的茉莉花,“茉莉花……”
林屋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来壶茉莉香,上盘小菜。”
“得咧!”小二下了楼。
漆黑的雨夜中,花满楼犹如硕大的红灯笼一般傲然矗立,那些风尘女子身上浑然天成的媚劲儿似乎透过花满楼扑面而来。
这客栈里满是躲雨的行人,一壶茶能消磨几个时辰,小二得了闲暇,端菜上来,顺着林屋的视线看向花满楼。
这个位置虽不是雅座,但向来受欢迎。
小二拿下肩膀上的巾帕,擦擦林屋面前的桌子,“看客官的打扮,不是本地人吧?莫不是慕名来看这花满楼的?”
林屋倒了一杯茉莉香,手停了一瞬,又倒上了第二杯,“这花满楼很是出名?”萧外月顺势拿到自己面前。
小二来了兴趣,“何止啊,这花满楼是方圆十里、不,方圆百里最大的妓子楼了,跟我们这儿的花酿酒一样出名,好多人都说,‘花满楼里喝花酒,天下只此有。’”
阿九跟萧外月并排坐着,萧外月低头嗅了嗅茉莉香,“你不是在这待了一月有余吗?不知道花满楼?”这勉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这花满楼的规模,应当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林屋怎么可能不知道?更何况都方圆百里了。
“我没那么闲。”林屋酌了一口酒,又看向花满楼。
小二一愣,笑呵呵继续道:“那是,客官一看就是日机万里的主儿,哪瞧得上着小小的花满楼啊!”
林屋问:“今夜他们竞拍花魁,为何我看那花满楼里的男人却并不多?”
小二将林屋的酒杯续满,“客官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花满楼选花魁,一月选一次,一次选一月,那选出来的花魁,一个比一个漂亮,可是这花魁初夜竞拍,啧啧啧,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参加的。”
林屋挑眉,接着他的话问道:“什么意思?”
“这花满楼的老鸨叫月姨,差不多……一年前来这儿的,嗯,我记得,那时也是茉莉花开的季节,她一来,就把这周遭所有妓子楼的生意都抢走了,这不,你看对面那个黑漆漆的楼,那是藏香阁,是花满楼没来之前我们这最大的妓子楼,后来花满楼开了不到半年,藏香阁的老鸨就自尽了……”小二满脸惋惜,对这些韵事倒是不能忘怀。
孤寂的藏香阁和热闹的花满楼相映成彰,一段在红尘中发生的故事依旧湮没在红尘里。
继而小二神秘地看看四周,“自从那藏香阁的老鸨自尽后,藏香阁就开始闹鬼呐……”
“竟有此事?”
小二用力点头,“而且每次都在花满楼花魁竞选的晚上,过往的人啊都能听到鬼在哭……大家都说是那藏香阁的老鸨气花满楼抢走了生意呢!”
“但我看周遭景象,除了藏香阁寂静无声,倒不像是个闹鬼的地方。”
“害!这也都是传闻,而且也没死人啥的,一开始闹得人心惶惶,后来也就这样了,只不过花魁竞选当晚周遭的人少些,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顾忌这些了,只可惜搁置了一块好地皮啊!”
林屋咳了一声,手指沿着酒杯边缘游走一圈儿,“所以……怎么才能进这花满楼呢?”
小二赔笑,“扯远了扯远了……就是因为这花满楼的姑娘啊,一个比一个漂亮,来的人太多了,这月姨就定下了规矩,能够参加花魁竞拍的人都必须由花满楼来选,其余人等不得参与,所以一月总有那么一天,花满楼人满为患,这不,小店也跟着沾光,每月的茶水钱都能多挣点。”
何止是这客栈,除了对面那无人问津的藏香阁,那花满楼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周遭的商铺灯火摇曳,就连打蘸水的小锅小灶在如此大的雨幕中都未下工,生意也红火的很,可见花满楼的带动力。
人们一边悄悄嫌弃它,又暗暗地赚它的钱。
小二重新将巾帕搭在肩膀上,一手叉腰,一手撑桌,“到现在都不知道花满楼选人的标准是什么,你说是看钱吧,上一次那街边的小叫花都进去了,你说是看长相吧,那街尾那个,卖河鱼的,脸上三颗大黑痣的鳏夫都进去了……想不通啊想不通,选了这么多次花魁,我是一次都没进去过……”小二满脸遗憾。
林屋若有所思,“有点意思。”
“小二呢!小二死哪去了?!”楼下传来一阵暴怒的喊叫声。
“来了来了!”小二朝林屋挤眉弄眼,小声道:“您瞧,这铁定是被花满楼赶出来的。”言罢急忙下楼,伺候客人去了。
萧外月百无聊赖,腰间茉莉花的荷包和面前茉莉酒带来了双重嗅觉享受,开了一丝缝的窗户夹杂着外面大雨的湿气,他微微眯了眯眼,乐在其中。
阿九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窗框出了神。
外面雨势渐小,林屋三两下吃完小菜,抓起桃木剑要走。
萧外月忙问,“你还要去花满楼吗?”方才就已经被赶出来了。
林屋未答话,顺着楼梯下去了,萧外月赶忙跟上,阿九皱了皱眉也跟了上去。
林屋没有撑伞,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并未去花满楼,而是去了对面藏香阁背后的小巷。
林屋脚尖点地,三两步跃上了藏香阁的屋顶,落在瓦片上的脚步声比雨点声还要小。萧外月从下往上看去,一整座藏香阁与周遭繁华格格不入,寂静无声,仿佛一座死楼,连乞丐都不屑一顾。
阿九摸了摸胳膊,打了个寒颤 ,“萧大哥,这、这藏香阁有问题呐……”想他本身就是一个鬼魂,竟然有些被面前这楼透露出来的森寒之意吓到。
萧外月也感受到了,鬼魂对同类的感知自然比驱魂师要强,而且……这楼里的鬼魂皆是怨念缠身,起先离得远,未曾察觉,现下离得近,那气息竟是扑面而来,但仿佛被什么锁住了一般,就像这雨滴一样,一点点渗进皮肤里。
萧外月喃喃,“在人间道……被抢了生意,会有如此大的怨念么……”
转瞬间,林屋的身影在藏香阁楼顶消失不见。阿九拉着萧外月的胳膊,看向林屋的方向,战战兢兢,“我们、我们要进去吗?”阿九的表情十分害怕,也十分不情愿。
萧外月拍拍他的肩膀,腰间的茉莉花沁人心脾,他语气柔和,“要不……你在这等我?我……”话音未落,面前藏香阁的大门嘎吱一声,泄开了一条缝。
阿九“啊”了一声,提了一口气;一只黑猫从中窜出,尖锐的叫声刺穿耳膜,几步蹦下台阶,消失在雨幕,阿九被吓得又提了一口气;一魁梧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内,在黑幕中格外显眼,似比那夜色还黑,阿九提起了第三口气。
那人忽地向前一步,自门内跨出,远处灯火通明的花满楼为他镀上一层红光,他的脸晦暗不明,“站在那处做甚?进来!”赫然是林屋。
阿九肩一塌,泄了所有气。
林屋收了桃木剑,“上来,这藏香楼当真是有意思……”林屋转身又走了进去。
萧外月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提步上台阶跟了进去,阿九紧随其后。
一进藏香阁,一股阴风直击面门,入目的景象竟与那花满楼毫无二致。林屋径直从一旁楼梯上去,二楼空荡荡,连房间都没有。
彼时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月华柔柔地透过天窗照进来,残留的雨水犹如珍珠一般从天窗滴落,砸在地面上暗沉红色图画的一角。
林屋抱臂,低头看那图画,萧外月跟阿九也蹲在一边,模糊中能看出那图画是个对称的圆形,中间的红色笔走龙蛇,应当是咒法密语,在黑暗中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林屋绕着图画,一边走一遍打量,地板嘎吱嘎吱叫,似乎下一秒就要罢工。
阿九:“萧大哥,这楼……怕是要塌了吧?”自老鸨自尽到现在也只不过半年有余,仅半年未维护,藏香阁竟摇摇欲坠。
“月中锁魄阵,有意思。”林屋眼中流露出赞赏,这阵法需在月华最浓郁时设下,以设阵者的心头血画下,并每月都需心头血滋养,以囚住阵中魂魄,喂食设阵者。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阵法最受那些妖物喜欢,但像林屋这种卫道人士向来不齿,故而这也是林屋第一次见到完整的阵法,虽然这阵法邪恶,但这阵法中的精巧之处仍值得林屋细细品味,说不准可从中幻化出利于降妖除魔的阵法来。古往今来,多少妖物研究的邪魔歪道,最终都应用在了妖物自己身上。
萧外月与阿九自是不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只是在一旁看热闹,他今晚都不知道听林屋说了多少个‘意思’了,抬头问,“月中锁魄阵是什么?”
林屋将打量阵法的目光投向萧外月,“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虽从未见过完整的锁魄阵,但是关于如何破这锁魄阵的方法倒是知道不少。
只见林屋咬破指尖,在符咒上画上几笔,符咒顿时光芒大涨,他念了几句咒语,那符咒自他手中飞出,停留在整个阵法正中间的上方,金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二楼,萧外月与阿九从地上站起来,这光芒虽不会让他们感到不适,但阿九尤其惧怕这种“正道之光”,拉着萧外月躲到林屋身后去了。
林屋低喝一声“破!”,整个阵法从中间寸寸皲裂,萧外月顿时感觉呼吸都畅快不少。
阵法破损后,被囚在里面的魂魄瞬间涌了出来,他们均是死后不久,在二楼乱窜,试图找到自己生前的宿主,整栋楼似乎都被撼动,地面都在摇晃,林屋只需动一动指头,便可让它们灰飞烟灭,但他没有这么做。
林屋冲背后的萧外月道:“走吧。”
萧外月一愣,“这就走?这满屋的魂魄不管了吗?”你打开了锁魄阵,释放了魂魄,留下这个烂摊子就走了?
林屋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些都是死后不久的魂魄,尚未变成鬼魂,没多久黑白无常就来接他们了,你让我管?是让我诛杀他们,还是说在这等着,等黑白无常上来跟他们叙叙旧?”
阿九一听黑白无常,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萧外月从石门里带出来的那幅画,“快走快走!要是黑白无常来了,我也就被带走了!”擅自逗留人间道的鬼魂,若被黑白无常抓到,是要投入忘川遭恶鬼撕咬三天三夜的,若还活着,方才能入轮回。当然,像萧外月这种的除外。
萧外月自然不想让黑白无常跟林屋碰面,若是林屋掏出那幅画与黑无常当庭对峙,那他真的是跑都没地方跑。
林屋好整以暇,“哎,若是你真想管,那就念段大悲咒送送他们。”
萧外月张了张嘴,真的在想可行性,罢了无奈道:“我不会。”
林屋眼里满是戏谑,“你不是佛骨转世吗?不会大悲咒?”
萧外月看了眼他,知道这驱魂师在戏耍他。
阿九心急如焚,催促道:“快离开这里吧,萧大哥!”林屋转身率先走了出去,萧外月末了看了一眼漫天的魂魄,叹息一声,被阿九拉了出去。
就在几人刚走出藏香阁,二楼横梁轰然断裂,整个二楼塌了下去。萧外月站在一片尘埃面前,看着四散的魂魄,“无常大哥……会找到他们的吧?”这群鬼魂会顺利转世吗?
林屋看着雨后分外明亮的月亮,“会,又不是自愿逗留人间道的,不会被投入忘川。”言罢还凉凉地看了一眼站在萧外月身后的阿九,后者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藏香阁一楼不堪重负,终于倒塌,在夜里传来第二声巨响,这动静不小,远处已有人探头探脑。
灰尘尚未扬起,就被潮湿的空气抑住,林屋像模像样地拍拍衣袍,“走吧。”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蝴蝶停靠在林屋肩头,萧外月回头看他,月光下一人一蝶的身影分外寂寥。
律鹄呕了一口血,在藏香阁锁魄阵被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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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