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也中了幻术?”林摮问萧外月。
“嗯,我看到一把扇子和一个人。”
方才他躺在床上完全动不了,他看到自己坐在竹椅上,映入眼帘的东西都是竹制,竹桌、竹屋,他隐约还嗅到一股竹子的清香……
有一人自门外走来,一手执扇,一手拿酒,清逸出尘,脸上犹带着烈阳般的灿烂笑容。
那扇子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洒脱地写了一个“林”字,他是谁?
然后他睁开眼就看到了林屋。
虽然林屋又不说,但萧外月也感觉到了这里的不正常。
言语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季凡与阿九的房间里。
林屋一向粗鲁,抬脚便踹开了房门,林摮抛来一个粗俗的眼神。
阿九还浑浑噩噩地趴在桌子上,嘴角犹带着笑意,看样子他的幻境并不像林摮的那样可怕。
萧外月轻轻拍着阿九的脸,“阿九、阿九……”想把他从幻境中叫醒。
而季凡的情况却有些棘手。
他显然不止中了幻境那么简单。
他握着息鸣剑站在床前,息鸣剑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剑身震颤不已,季凡手指泛白,满头大汗,眉头紧缩,面色痛苦,一股暗红色的气息环绕在他周围,他似乎在用全力搏斗。
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幻境,与中幻术人的能力相关,此消彼长,越是法力高深的人越不会受到影响,譬如林屋,而法力低微,包括平凡人,是这类幻境主要的攻击对象,譬如刚刚重伤才愈的季凡。
而萧外月是林屋唤醒的,林摮是被吓醒的。
阿九也悠悠转醒,还在念叨着幻境中的美食。
萧外月看向季凡:“不叫醒他吗?”看起来比阿九严重百倍的样子。
林摮:“当中术者深度沉浸时,只能去到他的世界,若是盲目唤醒,极易走火入魔。”
林摮手中紫气一闪,“我去带他出来。”话毕消失不见。
扬州气氛过于古怪,一切都看似日常,现在想来,怕是夜黑前接待他们的船夫都是有问题的。
林摮的法力尚过的去,把一个人从幻境中带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林屋并不担心,开始思考究竟是从哪一步着了道,是这有间客栈的问题,还是扬州城的问题?
不,他抬头看向月亮,这里……真的是扬州城吗?
他们不敢擅动季凡,于是萧外月和阿九绕在季凡周围,仔仔细细地看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窥探出幻境中的种种。
林摮端坐一旁,不动如山。
幻境中风和日丽,瑰丽的红色城墙一路绵延,偶有鸟叫声传来,花香怡人。
林摮皱眉,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让人痛苦的样子。
他继续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面前的景象愈发熟悉,他想起来这是当年带走季凡的宫殿。
槐花飘扬,面前站着当年的季凡和他。
皇城丧钟哀鸣,嚎哭声不绝于耳,季凡尚不能脱开七情六欲,面上哀思明显,尽管他备受欺凌,但仍因兄弟的离世而悲恸。
林摮当时也很年幼,他少时生长在林府,长大后出门游山玩水,偶起慧根,步入修炼,遂拜入林屋门下,可谓是顺风顺水,他无父无母,也未逢亲人离世,并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的季凡,只是硬邦邦地告诉少年,跟他走吧。
幻境中的他们消散,林摮沿着朱红色的宫墙走,那么……季凡在哪儿呢?
萧外月在季凡和林摮两人之间来回看,他们已经保持这个动作两刻钟了,而季凡显然越来越痛苦,林摮依旧如常,看样子他还没跟季凡遇上。
他转头问林屋,“在幻境中呆久了,不会出事吗?”
确实会出事,呆的越久,越会损人心智。
林屋指尖在桌上敲敲,挥手布下一个阵法罩住整个房间,“待在这里别出去。”
瞬间他也进入到了幻境中。
阿九大胆地坐到林屋身边,小心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旁边的人半阖着眼,没有动作。
阿九露出个邪恶的表情,撸起袖子,看准林屋的手臂就是狠狠一拧,连带着萧外月都皱起了眉,他伸手阻拦,“阿九……这样不好吧?”
阿九嘟囔,“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他也感觉不到……萧大哥,你快来!”阿九拉着萧外月的袖子,“这样你我就是共犯了,林屋才不会对你动手……”
阿九就差抬起林屋的手臂任萧外月宰割了。
放在一般情况下,阿九根本近不了林屋的身,他修炼的是抵御邪魔的法力,小鬼无法靠近,除非他自己收敛气息。现在这种情况,是因为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身,与常人无异。
萧外月摇摇头,拒绝了阿九的提议。
他站在林屋侧后方,入眼便是林屋如墨的长发,露出的脖颈线条优美,隐没在黑色的道服中。
长睫半垂,光晕顺着鼻梁铺开,萧外月半蹲下腰,看着他露出一半的眼珠,细看下才发现黑色的瞳孔中有着丝丝淡红。
视线继续往下,滑过喉结,落在红色的细绳上。
这里挂着一颗白色珠子,那是什么东西呢?应该对林屋非常重要。
站在床前的季凡神色陡变,呕出一口血来。
“萧、萧、萧大哥!他吐血了!”这一幕正好落在阿九眼里,他失措地退到萧外月身边。
萧外月看着苍白如纸的季凡,也没什么主意,只能干着急,毕竟他是个连肉身都触碰不到的小鬼,最简单的凝水成冰都做不到。
他扭头看着端坐如松的林屋,只能寄希望于他,希望林屋能赶快找到幻境中的季凡和林摮。
“你站这干什么?”林屋进到幻境,一眼便看到了宫门前发愣的林摮。
林摮闻言愣住,“你怎么……会出现在季凡的幻境中?”
林屋白了他一眼,“上次说错了,除了你底下的人能力差,你能力也挺差的,进来这么久,连个人都没带出去。”
原来这是进来找他们的。
林摮看到他的那一刻,脑海中自动浮现身穿大红喜服的他和并排站着的萧外月,简直比这幻境还要惊悚,也就未反驳他。
林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环视周围环境,“季凡呢?”
林摮张口,“我没看到季凡,但这里确是他的幻境无疑。”
林屋跟季凡没有什么交往,也自然不知道他步入修道之路前的模样,只觉这里庄严肃穆,想必身份应当不凡。
他伸手探向宫墙,手指划过的地方皆是一片虚无。
“你有没有想过……他去了境中境?”
“境中境?”林摮重复。
境中境是幻境的下一层,对中术人的损害也更大,季凡法力低微,确实有可能着了套。
林摮还在犹豫,“倘若他没有进入境中境的话……”
但林屋已经挥手施术破了这幻境,林摮抬手没能阻拦住。
若季凡还滞留在这一层中,林屋此举无疑是直接送他归西。
林摮正欲开口呵斥,面前景象陡然一转,他们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
林摮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季凡确实进入了境中境,否则他们会被直接弹出去。
周遭草木及膝,远方马儿肆意鸣叫,空气中风沙迷眼,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林屋一抬下巴,已经看到了熟悉的人。
季凡站在前方不远处,看着一群策马奔驰的人,那些都是他的兄弟。
他有灵根,时常会做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比如徒手捏死了后花园的锦鲤;在众目睽睽之下烧了父皇的寝宫;他摸了下冤死的小太监,小太监诈尸了……
那些年大家忙着夺嫡,他的母亲又只是太子的奶娘,自然有人抓着这一切不放,成为一个边缘化、被欺凌的皇子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是他唯一一次远离皇城,跟随父皇来到草原。
他无意夺嫡,身为堂前燕,却只是想飞入寻常百姓家,逃离那皇城,不是因为母亲身处皇宫,他怕是早已逃出深宫。
因此林摮带走他时,也顺道改了名字,就当和一切前程做个了断。
只是没有想到,几个皇子怂恿父皇带他来草原,也只是为了在这里杀了他。
纵使先前百般苛责于他,他也并无抱怨,只是因为他确实与常人不同,可即便他千躲百藏,也难以逃脱杀机。
最终还是因为他父皇看出些端倪,到底是亲生的,才免了这场手足相残的祸事。
这也成了他一个心病。
心病易生心魔。
“这是你的过去?怎么从未听你跟我说过这些?”林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季凡未回头,“都是前尘往事,有什么好说的。”
林屋随手扯了根杂草,“那你也应该知道,这里是幻境,老老实实跟我们出去吧。”
季凡像是泄了闸的洪水,八十年前的回忆轰然袭来,捏着他整个心脏,他用力呼吸都喘不过气来。
他不喜欢林屋,所以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想反着来,“幻境又怎么样?这里是我的过去,跟你有何干系!?”
季凡抽出息鸣剑,提剑就刺向林屋。
林摮自后方捏住他的肩膀,季凡力道之大,让他关节处都泛着白,沉声道:“季凡!这里扰乱了你的心智,清醒一点!”
“怎么,你也站在他那边吗?”季凡声音阴沉,悄然转过头,眼里已是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