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宜安寝,忌夜游。
冥府一殿阎罗秦广正在查看今日生死簿,朱砂勾圈之处,生死既定之时。又翻了翻少司命递来的簿子,略微扫了两眼,入目皆是一片嫣红。
秦广冷哼一声,求女、求女、求女……接连三月,他接来的簿子大多都是求女,阎罗殿里的男鬼满得快溢出去了。
若不是少司命的考绩一直不达标,央着他务必满足凡尘心愿,这样才能攒够香火钱,否则他早就把这些男鬼囫囵塞出去了。
正苦恼今日勾谁投胎,手下白无常一步三蹦跶,待到近处,低眉顺眼,“阎罗,有事禀奏。”白无常的声音缥缈,像是扩散的钟声从四面八方回音过来,让人怀疑梦境亲临。
秦广笔下又划出一人生门,“何事?”
白无常垂着头,佝偻着腰,“今日忌日上礼中,有一小鬼的后人未上礼。”
秦广一挑眉,何人胆子这么大?不怕阎王今晚问候去?
后人上礼是小事,但是能禀奏到阎罗面前的,说明这礼不是小礼。他可不想像少司命一样,考绩不达标。秦广放下手中生死簿,抬眼看向石台下的白无常,示意继续。
白无常三言两语点明时间、地点,秦广眯了眯眼,状若回忆,喃喃出声,“四百年前……通天紫苑……不错,是块风水宝地,如今也是富庶之地吧?”
白无常恭敬道:“是,但历朝历代流转,此处已划到了京畿重地,最近好像在闹官差案子。”
秦广蘸了蘸朱砂,复拾起生死簿,“男女?”若是女鬼,今晚投出去,若是男鬼……
白无常:“男。”
秦广抬头,叹口气,看着面前不断上涨的香火,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生死簿上这个月的男鬼投胎数已满,少司命不要了,冒然投出去,恐引起少司命不满。不满是小事,这货要是来找他麻烦,免不了阎罗殿前一哭二闹,吵的头疼事大。
秦广又翻了翻生死簿,打算挤一挤,添上一笔,给一户富庶人家奉上双生子。
他伸手,示意白无常递上这男鬼的司命鉴,让他插个队,早早投了胎,不要挤占阎罗殿的香火圣地。
白无常面露难色,“坏就坏在这里,他……没有司命鉴。”
少司命掌管人间子嗣和死亡总数,当天由白无常接下的死魂喝孟婆汤、过三途河后,由少司命再进行审判,根据其生平罪孽或功勋判别堕入何道,后由阎罗秦广安排,最后由黑无常送走。而这司命鉴就是界定六道的标志。
天神道则是白色;人间道则是蓝色;修罗道则是红色;地狱道则是黑色;饿鬼道则是青色;畜生道则是黄色。各鬼魂凭借司命鉴去到该入的轮回,开启下一生。
其中,天神道、人间道和修罗道为上三道;地狱道、饿鬼道和畜生道则为下三道。
秦广怒,“没有司命鉴?!如何当的鬼?!”面前袅袅升起的香火都被吓得抖三抖。
一殿阎罗脾气出了名的不好,这一怒,连整殿没有实体的鬼魂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白无常急忙跪伏在地上,“阎罗明察,四百年前,您特许他住在一殿的。”
秦广一袖拂过生死簿,双手撑在石台,长长的眉毛上扬,眼珠凸起,眉头拧成一个川,坚硬的胡须随着呼吸轻微颤动,与那人间用来吓小孩的阎罗王别无二致,可见人间道对地狱道刻画得何其入骨,“尔敢再胡说,堕入畜生道!”
白无常忙祭出溪幻石,险爬伏在地上,再道:“阎罗明察!这是您和少司命大人的酒后之约啊!”
早在四百年前,白无常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毕竟阎罗喝了酒连阎罗殿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此等大事回首就忘。
白无常往溪幻石注入一丝灵力,四百年前的景象浮现眼前。
硕大的桃花树下摆了一张石桌,樱粉的花瓣簌簌落下,白云驻足在树端,百灵鸟在枝头窃窃私语,空气中暗香浮动,身材纤细的女官端来一盘盘吃食,桃花酿的酒香飘十里。
树下坐了两人,正是一殿阎罗秦广与少司命,一阵粗犷的笑声传来,平白煞了这好看的风景。
少司命却是愁眉苦脸。
这日他跟往常一样,接引人间道死去的鬼魂,可这只鬼……有点奇怪。
他已不具生息,是实打实的鬼魂,少司命也根据此人生平将其判入地狱道,原因无他,此人一生平平,却有一身佛骨,只一步飞升天神道,不知何故,反被降下雷劫天罚,但居然有人逆天改命,留他一滴心头血,再施以咒术,锁在这天地间,导致他生魂已灭,但仍一息尚存。
轮回眼有规定,若有人仍与这世间有所关联,那就算不得前尘往事尽断,则不得入轮回,这滴心头血,生生将他留在世间,致使他的司命鉴无法点亮。
佛骨也就是舍利,是传说中释迦牟尼坐化后的骨骸,得舍利者得众生。这世间诸多贪欲,导致玉石质地的骨骸遭众人哄抢,成了难以拼接的无数碎骨,千万载光阴过后,这些碎骨都开了灵智,沦入了六道。
而正是因为佛骨得了先天天地灵气,一旦铸下大错,其罪罚也以数倍论处。正如这鬼魂,身为佛骨但引下了雷劫天罚,虽不知具体是何原因,但天神道与人间道自是去不得;修罗道与佛相斥,自然不可往;畜生道、饿鬼道倒也不至于,唯有地狱道略显合理,虽然是下三道。
可这司命鉴就是不亮,少司命不死心,人间道、天神道,甚至是不至于的饿鬼道、畜生道均试了个遍,司命鉴无动于衷。他肉身已毁,断然再无退回去的道理,更不可能就此弃之不顾,若被上面人知晓,要罚香火钱的,这个月考绩又要不达标。
啧,这下难办了,少司命看着那虚空中缩成一团的虚弱魂魄,犯了难。
秦广一口酒刚下肚,正酣,扭头便看见老弟愁眉苦脸。
他手往少司命肩膀一搭,顺势给对方添上一盅酒,“我说老弟,这蟠桃盛会可不是年年都有的啊,你我好不容易在这光亮堂皇的地方聚上一回,而不是黑漆漆的阎罗殿,你咋这般吊着个脸呐?”
少司命灌下这口酒,简单说明此事。
秦广不以为然,“这有何难?你且将他安置在我阎罗殿罢,左右是个要投入地狱道的鬼,等后续拿到司命鉴再例行处置,眼下就先让他在我殿当个孤魂。”
少司命眉头一展,倒也不是不行。
现下并无“没有司命鉴不得入殿”的规定,等他现世中那滴心头血破灭,凡尘往事均断,再亮司命鉴,入轮回道。
两位大人继续把酒言欢,与周遭景象几乎融为一体的白无常早在阎罗开口那刻便打开了溪幻石,默默将此事记录下来,因为没有证据,他不知帮秦广背了多少黑锅,这场酒醉,再加上两位神君吊儿郎当的性子,此事必定搁浅。
可没想到,这一搁便是四百年。
溪幻石的幻境被收走,白无常仍不敢抬头。
许久,他斗胆抬眼,只见一殿阎罗眼神缥缈,似在追忆往事,幽幽一叹息,白无常当他想起此事,却听见秦广道:“唉,我可是再也未喝到如那年蟠桃盛会上的美酒了……”
白无常:“……那、大人你、你看此事如何处置?”
秦广回神,一捞那根本捞不起来的胡须,“哼,那鬼何在?”
——
萧外月不知在此处飘荡了多久,得阎罗殿里的死灵之气滋养,他渐渐幻化成实体,听其他的小鬼说,没有司命鉴而游荡阎罗殿的鬼魂,其实体与生前一样,名字也是承记生前,众小鬼都说他的皮相很好看,这些小鬼在未形成实体前就轮回投胎去了,也不知如何做的对比,或许是跟那常年驻扎此地的黑白无常和渡船公吧。
一碗孟婆汤忘却凡尘往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要往哪里去,这里入目皆是黑暗,唯有嫣红的三途河成了萧外月每日要光顾的地方。
久而久之,他跟黑无常打好了关系,跟着他一起送人、哦不是,送鬼,没事也帮孟婆熬熬汤。
被他送走的那些鬼魂都喝了孟婆汤,萧外月只觉得自己每日都与同一鬼魂问候、道别,这感觉好生奇妙。
“你来了”。
“走好”。
四百年来萧外月说的最多的话。
他曾问过黑无常,为什么他还在这里,黑无常又问了接鬼的白无常,白无常又辗转翻了生死簿,果然,两位神君把他给忘了,就连生死簿上都没登记他的名字。
这日,萧外月和黑无常如往日一般去照料三途河边的彼岸花,那花分布在三途河两岸,范围之广根本看不到边界,三途河里满是交不起渡船钱的鬼魂,河水灼烧着他们,哀嚎千里,进而化成这遍野的彼岸花养分。
三途河也叫忘川,听黑无常说这是连接生死的边界,鬼魂只能从生渡到死,从未见过有鬼从死渡向生,而只有喝了孟婆汤,渡了这条河,才有被少司命用司命鉴审判的机会,进而确定轮回之道,一旦确定轮回之道,就意味着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少,即将转世。
萧外月站在河边,俯身看向血红河水里自己的脸,十分苍白,连唇上都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睛却是出奇的黑。
一鬼魂挣扎着跳出河,妄图抓住他的衣袖,却扑向了虚空,进而重新坠入河水中,被数以万计的鬼魂席卷着流向远处。渡船公用船桨拍打着船艄,赶走死命扒在船底的鬼魂,嘴里嘟囔,“渡船钱都交不起……赶紧滚滚滚滚滚……”
远处的黑无常皱了下眉,快步走了过来,掐了个决印在萧外月眉心,面露疑色。
萧外月问,“怎么了?”
黑无常看着手上忽明忽暗的火光,“你怕是……不能再留在阎罗殿了。”
萧外月一怔,紧接着听黑无常道:“你的后人不给你烧纸了。”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留在阎罗殿里的鬼魂,没人烧纸……会怎样?”
黑无常没说话,看了眼三途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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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