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暗几重 第43章 四十三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眠山上虽然有着寻常百姓不能随意踏足的皇觉寺，但其他地方还是很受欢迎的，比如眠山南麓，正是风光独好的时候。

近来永宁长公主闭府养病，不见访客，崔家大小姐爱上了佛理，日日在家中诵读经书甚少出门，昔日最爱出风头的杜寒烟也已经不在，盛京的贵女们只觉这日子实在太无趣了些，便有人提议去眠山赏景。

只是这种宴会，要是没个身份够高的贵女在场，很多人就不愿前来，怕跌了身份。

于是一大清早，宜宁就收到了请柬，邀她眠山一游。

宜宁生无可恋的看着那绘着兰花纹样的请柬：“幼织啊，你说，我能不能不去啊？”

幼织正吩咐小宫女们准备早膳，闻言抿唇笑了笑，问道：“殿下，您不想去吗？”

宜宁摇了摇头，眼中有些黯淡：“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封了。她们根本不是把我当成朋友才请我的，只是如今再请不到比我身份更高的贵女去给她们撑场面罢了。”

幼织看着主子的模样，心下着急，暗恨自己怎么就嘴那么笨呢，这种时候连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忽然有宫人来报，只说韶华宫齐贤妃来了。

宜宁听得一阵环佩叮当声，不多时一位穿着茜色宫装，满头珠翠的美人便快步走进，正是端王生母——齐贤妃。

这齐贤妃几个月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美人，连独居一宫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因着元曦举荐，才同先前的怡嫔一道封了妃。

淑妃家世微薄，又无子嗣，性子与世无争，说是二人同理六宫，其实大权还是落在了齐贤妃手里。

说起来，早年间后宫也并非如此凋零的，皇后之下，有贵淑德贤四妃，其下还有九嫔，美人才人之流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废后杜氏跋扈，后宫又多诡谲，这些年废的废、死的死，虽然年年有新人入宫，可也年年有人消失在宫中，平安活下来的没几个，皇帝便不再封什么高位嫔妃了。

能在二十几年的宫斗大戏中活到如今，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故而这位新封的贤妃娘娘虽然待人爽朗，明面上从不争宠，宜宁也还是不敢小瞧了她。

贤妃见了宜宁，面上含笑，亲自起身扶起了正欲行礼的她，顺势坐在了她先前的位置。

开口便嗔怪道：“公主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你知道本宫向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的，咱们就说说家常话是了。”

“娘娘宽厚，儿臣却不能没了规矩，否则，嬷嬷回头又该训了，传出去也让娘娘为难。”

贤妃便不再说这个，宜宁公主的谨慎小心也是出了名的，在宫中，这样谨慎不张扬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她的目光刚好落在桌上，先前宜宁看的帖子还摆在那儿没来得及收。

“这是——”

宜宁回道：“是武德侯府的小姐，邀儿臣去眠山赏景的，才接的帖子，还没来得及去向娘娘禀告。”

贤妃看着帖子，想了想道：“武德侯府，那不就是曲贵人娘家？本宫记得，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封了吧，怎的最近大家都爱上了设宴集会不成？”

宜宁笑了笑，没说话。

贤妃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道：“要是不想去推了就是了，公主金枝玉叶，还有谁敢强迫你不成。”

“都是些闺阁好友，难得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一起出去走走，儿臣也不好败了她们的兴致。”

见宜宁这绵软的样子，贤妃叹了口气：“诶，倒是难为你这孩子了，如今永宁病着，那些人也就只能来烦你了。说起来永宁也病了好些时日了，本宫轻易出不得宫，你可去看过你皇姐，她还好吧？如今你父皇身子也不好，若是永宁真病得重了，你父皇定会担心，说起来本宫也是该亲自去看看的。”

宜宁闻言心里紧了几分，警惕之意高涨，她一开始听说皇姐病了本没放在心上，那日太医去时说了并无大碍，可后来长公主府忽然闭了大门，她去了几次也只见到细辛，那为皇姐诊病的太医也留在了公主府，宜宁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隐隐有种猜测，皇姐只怕并不在长公主府。

既然皇姐不惜装病，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做，她自然要替她遮掩，所以哪怕不乐意，那些个应酬的帖子她也都接了下来，也好替皇姐挡一挡他人的视线。

如今贤妃这般问，莫不是猜到了什么？

想到此处，宜宁面上现出了几分担忧之色，仿佛贤妃这话正说到了她心里：“娘娘有心了，儿臣去过几次，皇姐只是前些日子着了凉罢了，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昭德皇后又薨逝不久，皇姐思念母亲，郁结在心，这才好得慢了些。只盼着皇姐这段时日能好好静养，所以儿臣也没敢再去打扰，想来各位小姐们也都是心思剔透之人，因此才没邀皇姐，将帖子都递到了我这儿来。”

不管贤妃今日这一遭是想做什么，这种半真半假的话即使她不信，也挑不出错来。

贤妃脸上笑容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宜宁从前倒看不出是个牙尖嘴利的，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就把她的话都堵死了。若她此时再提出要去看望永宁长公主，岂不是成了不懂体恤，心思蠢笨，故意打扰长公主养病的恶人？

亏得她提起昭德皇后竟全无芥蒂，也不想想她生母到底是谁。

贤妃不无刻薄地想着，面上却松了口气：“没什么大碍就好，还是宜宁心思周到体贴，本宫一时情急，这要是真贸然去了扰了她静养，陛下怪罪起来，本宫一片好意倒是说不清了。”接着贤妃状似随口闲话道：“唉，说起来陛下对永宁啊，那可真是捧若珍宝啊，刚回宫便将她带在身边让她参议朝事，这可是你几位皇兄都没有的待遇啊。后来加封永宁，按说当时贵妃姐姐病重，这也无可厚非，只是本宫见了你啊还是忍不住心疼，同样是公主，你还是元后嫡出，说起来就是封赏也不该越过你才是，只是陛下——”

“贤妃娘娘。”宜宁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端过桌上的一叠果脯递到她面前：“您尝尝这个，这可是按皇姐府上厨子的独门秘方做出来的，比御膳房的更爽口些。”

贤妃捡了一个送入口中，夸道：“果然不错，不愧是永宁的厨子，比别处是好上不少。”

“皇姐聪慧，才能得父皇看中，这些也是应当的，娘娘美意儿臣心领了，但儿臣并无任何不平，娘娘也不必心疼儿臣，要真说起来，皇姐从前在寺中清修，宜宁却一直在宫中锦衣玉食，该是宜宁愧对皇姐才是。”

贤妃被宜宁接连堵了话，有些下不来台。不过她毕竟久居深宫，一转眼脸上就又带了笑，道：“你能如此想本宫也就放心了，你皇姐那处还是要多去看看，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叫人来回了本宫。也还是得劝劝永宁，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该尽的孝道可不能忘。虽说天家不同于寻常人家，但陛下身子不好，她为人子女还是该常常进宫为陛下侍疾，才不枉费陛下对她的盛宠啊。”

“儿臣领命，多谢娘娘。只是皇姐如今尚在病中，父皇心疼皇姐都来不及，侍疾的事，想必父皇也能体谅，儿臣定会代皇姐多去给父皇请安的。”

贤妃只觉得自己脸快笑僵了：“如此也好。”

从宜宁宫中出来，贤妃强忍着回到韶华宫，挥退了下人，只留下了一个心腹宫女慧珠。

见贤妃阴沉着脸，眸中似要喷出火来，慧珠就暗道不好。

外人都说贤妃娘娘最是直爽心善，可也只有她这种贴身伺候的身边人才知道，贤妃娘娘的性子，那哪里跟心善扯得上关系，这宫里心善的，不都见阎王爷去了吗？

“这个宜宁，还真是半点口风都不透，什么嫡出的公主，本宫看她就是永宁的一条狗。”

慧珠心中叫苦不迭，直觉永宁长公主得罪不得，可她毕竟是贤妃的人，主子做事哪有她插嘴的份，便只能应和着：“宜宁公主向来同永宁长公主交好，这些年宜宁公主又一直受贵、昭德皇后照顾，自然是帮着永宁长公主的。”

“哼，照顾？如今昭德皇后死了，永宁又出宫开府，本宫心善，愿意替杜氏看顾她一二，是她的福气，灵犀殿那边，好好打点打点。”

慧珠听明白了贤妃话中的“打点”之意，迟疑着道：“可是宜宁公主毕竟是杜氏所生，杜家倒了太子殿下仍在，要是贸然对宜宁公主下手，只怕——”

“怕什么？本宫已经忍气吞声二十几年了，本宫不想再忍了，如今本宫执掌凤印，是后宫之主，要处置拿捏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罢了，还不是轻而易举。你以为谁会管她？陛下？太子？呵！莫不说他们不会过问，就算是陛下问起来，只说如今边关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本宫带领后宫女眷削减用度，为前线将士尽一份心就是了，这样一来，还能落个好名声，一举两得的事。”

慧珠只好应下，主子受了太多年的气，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势，却在宜宁公主那儿吃了个软钉子，心里自然是不痛快。左不过是克扣些用度罢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再派人去查，一定要给本宫查清楚，永宁到底在不在府上，三日之内若还查不到，再给端王去信。”

端王前些日子匆匆离了京，只说是有要事去办，前几日又突然传信回来请她打探永宁在不在盛京，她虽然不知道儿子到底想做什么，但他既为天家子孙，从前她身份低微，上头有皇后贵妃压着，如今可不一样了，未必不能搏上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