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元曦便去了太和殿,今日出宫,得先去给父皇请个安。
皇帝刚下早朝,见元曦来了便让人摆了早膳,父女二人一同用着。
天家规矩重,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此时就他们俩,皇帝倒是少了几分束缚,与元曦说着话。
“朕听说前些日子纪世子进京,你还见过他。”
“是见过几面。”
皇帝接着问道:“那永宁觉得纪止此人如何?”
“世子为人随性洒脱,其余的,儿臣也看不出什么来。”
皇帝打量着元曦的神色:“朕倒是也见了他一面,长得一表人才,颇为俊朗,一点也不像他爹。”
元曦忍俊不禁:“父皇这么说若是江夏王听见了可不得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帝哈哈大笑,话题一转:“永宁啊,你今年也快十八了,你的亲事父皇答应过你母妃要让你选一个合心的人,绝不插手乱点鸳鸯谱,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朕的掌上明珠定要选一个家世容貌都顶尖的人才行,那纪允洲长得倒还不错,永宁觉得如何?”
元曦无奈的放下了筷子:“父皇,自我及笄以来,您但凡见着个长得不错的就要来打听女儿的意思,在您眼里,儿臣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你这么着急,是嫌儿臣碍眼了吗?”
皇帝叹了口气:“父皇毕竟老了,只是想看着你成婚生子。既然你现在不愿嫁人,父皇就不提了,只要你过得开心,不成婚算什么,养上一群面首也没人敢多说什么。你不喜欢纪止,父皇就不提他了,江夏王近些年来表面上倒是安安分分,但江夏王势大,这些年来偏安一隅,南方六郡里朕最不放心的就是江夏,真要把你嫁去那儿,朕也舍不得。”
元曦心中忽然有些凉,父皇这是在试探她,若她方才当真说中意纪允洲,父皇又会怎么做呢?
她笑容不变,握住皇帝的手:“父皇这说的什么话,父皇长命百岁,看女儿出嫁还不容易啊?儿臣不喜欢纪止,您放心就是了。”
“儿臣虽然离宫,但公主府离皇城又不远,儿臣会常常来给您请安,陪您用膳的。
皇帝抚着元曦的头发:“那可说好了,永宁要常回来看看父皇。”
————————————
马车缓缓驶过长安街,四角的铃铛随着马车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声音。
竹苓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主子,前边就是德轩楼了,要不奴婢去买些芙蓉糕来?”
见元曦应了,竹苓招呼车夫停了下来,动作敏捷的跳下马车,进了德轩楼。
片刻后,竹苓臭着一张脸,两手空空的出来,后边还跟了个灰衣服的小厮。
那小厮立在马车边,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想见贵人一面,已在此等候良久,烦请贵人移步稍叙。”
竹苓虽脸色不好,倒也没说什么阻拦的话。
元曦见状便对细辛点了点头,细辛取出一顶帘帷来,为元曦戴上,扶着元曦下了马车。
这德轩楼是盛京最大的酒楼,里面的厨子都是从各地请来的,无论是江南小吃还是北地珍馐,都做得地道极了,这才在盛京站稳了脚跟。
元曦跟着那小厮上了三楼,进了一个雅间,窗边有一老者正执棋沉思。
小厮道:“先生,贵人来了。”然后便站到了那老者身侧。
见元曦来了,老者将手中的棋扔回了罐子里,起身行礼。
在此地见到此人,倒是出乎元曦的意料。
“杜相朝事繁忙,今日怎的有如此意趣,到这酒楼里来下棋?”
这老者正是当朝宰相杜钧年。
杜钧年面色隐隐发青,显然是久病在身,倒未曾听说他因病告假。
他看着元曦笑了笑:“老臣今日下了早朝,便到这儿来等候殿下了,闲来无事,便跟自己弈了两局。”
元曦点头微微致歉:“倒是劳丞相久等了,丞相身子可还好?”
杜钧年摆了摆手:“劳殿下挂念,不过都是些老毛病罢了。实不相瞒,老臣今日实是有一桩旧事想告诉殿下,这才来此等候殿下。不过在说这桩旧事前,老臣还有一事要向殿下请罪。”
元曦问道:“丞相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我那不成器的孙女冲撞了殿下,罪该万死,殿下心慈,这才网开一面,老臣却心下难安。说起来,老臣的长子福薄,早早的就去了,只剩这么个女儿,老臣平日里对她疏于管教,这才让她无法无天。”说着,杜钧年忽然偏头咳了起来,一声咳得比一声厉害,那灰衣小仆忙上前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半晌,杜钧年才缓过来。
元曦见此道:“丞相为国事操劳,但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殿下。”杜钧年道了谢,又接着先前的话接着道:“老臣昨日已经把寒烟送到清凉庵去了,让她在那儿静静心,静思己过,故今日没能带她来向殿下请罪。”
元曦有些诧异,杜寒烟是杜钧年唯一的孙女,自幼便是宠爱万分,所以才养得杜寒烟嚣张跋扈,俨然盛京一霸,如今竟然舍得把她送到庵子里去?
“丞相言重了,唯一的孙女疼爱些也是应当的,几句拌嘴算不得什么大事。”元曦这么说着,却丝毫未提让他把杜寒烟接回来的事,问道:“不知丞相今日想说的旧事是?”
杜钧年长叹了口气,示意周围人退下,见元曦没反对,竹苓细辛也一并退到了门外。
“老臣今日要说的,是十年前镇远将军旧事。”
“镇远将军?您指的莫不是封将军战死边关一事吧?”
“正是,想必华阳长公主这些年来是恨毒了老夫。”
“当年,我大魏与西临交战,主帅正是封将军,老臣则负责粮草物资的调配。封将军为人正派,与我虽政见不合,但一文一武,倒也相安无事。老臣入仕以来,虽然有时为达目的,手段不甚光明,但封将军镇守边关,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名将,老臣又怎会为了一己之私,去陷害这样的人呢?”杜钧年说得很慢,语气中的悲痛不似作伪,可镇远将军之事,她手上已有相关证据,故而元曦只当他在为自己开脱。
“不过这件事,老臣的确心中有愧。当年是老臣在军中安插了人手,制衡封将军,使他不能令行禁止,又安排人以假情报将大军引入大漠,断了他们的粮草供应,这才使五万将士——
听到他亲口说出真相,元曦想到那五万人,眼睛不自觉发红,她咬了咬牙质问道:“为什么?”
杜钧年今日本就打算将此事和盘托出,听见元曦的问也不犹豫,直言道:“此事,是陛下授意,老臣,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
“胡说八道!”元曦忍不住高声斥责,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似是想要进来,元曦头也不回喝道:“不许进来。”
门外的竹苓细辛对视了一眼,退回了原地。
杜钧年早就猜到永宁长公主不会轻易相信,便将一早准备好的东西从袖中拿了出来,是一卷黑色的锦轴。
他垂着眼看着这锦轴,那日将它从密室中取出来,吹去上面的灰尘时,就好像心里的灰尘也被吹散了些似的,所以再三思索,他还是决定将它交给永宁长公主。
“殿下看看吧,这是当年陛下亲手所书的密旨。”
元曦看到这卷轴时,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这样式她见过,是天子密旨所用。
她闭了闭眼,缓缓展开卷轴,里面的字一个一个跃入眼帘,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像是浸在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只觉得浑身冰凉,指尖都是寒意。
之前种种疑惑猜测,都有了解释,怪不得,杜钧年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通敌叛国罪名的风险,做下这种事,原来不是为太子铺路,而是父皇的授意。
杜钧年双眼微湿:“陛下允诺老臣,只要此事成了,太子的储君之位就会更加稳固,老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之命如何能违抗?”
元曦语气有些急促,听来咄咄逼人:“为什么?将军是华阳长公主驸马,是我大魏的肱股之臣,父皇为什么要杀他?还有那五万将士——”
五万将士,是了,元曦忽然想起之前查到的种种,求证道:“是为了那些隐藏在军中的南疆遗民?”
杜钧年沉声道:“不错,南疆收复后还有不少遗民逃脱在外,陛下一直想要斩草除根,既然那些人入了军中,没有什么比死在战场上更加名正言顺了。此事之后,陛下为了补偿华阳长公主,才特赐封将军之子皇族姓氏,还封了郡王。至于陛下为何执意要封将军死,或许是封大将军声望太高,功高震主历来是君王大忌,不过这也只是老臣的一二揣测,并无实证,殿下若是好奇,可以去问问华阳长公主,或许长公主会有些什么头绪。”
功高震主?父皇就为此容不下封大将军吗?可封家世代忠良,封将军半生戎马,他怎能——
“今日多谢丞相为永宁解惑,只是永宁还有一事不明。”
杜钧年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今日把这些告诉永宁长公主,的确也有自己的私心。
“殿下,老臣今日之所以和盘托出,是有一事想求殿下应允。老臣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家族兴衰是后人之事,老臣管不了也不想管,只是寒烟是老臣唯一的孙女,老臣独独放心不下她,求殿下将来危急之时能救她一命。”
元曦不解:“丞相这话永宁倒是不明白了,再怎么说杜小姐也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妹,丞相将她托付给太子不是更好吗?”
杜钧年摇了摇头,脸上一片忧愁之色:“实不相瞒,老臣虽是太子的外祖,但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是容不得别人的忤逆,寒烟没什么坏心思,但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了太子,所以老臣才腆着脸来求殿下。”
更重要的是,大魏如今内忧外患,太子的结局如何杜钧年也无法预测,单论如今,太子与他,与杜家已经生了嫌隙,若真有一日太子容不下这把刀了,只怕就会对杜氏下手,届时寒烟也难以保全。
“丞相可知父皇当年为何一登基就迫不及待要对南疆下手呢?”
杜钧年闻言脸色不变,道:“陛下作为君王,自是有拓展大魏版图之雄心,南疆地势险要,又处于我大魏边界,拿下它自然只有好处。”说到此,他似是不解反问道:“长公主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想起此事随口问问,毕竟杜相可是此事的功臣啊。”
“不敢,老臣所为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