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暗几重 第2章 第二章

皇觉寺东苑，厢房外的树上蹲了个人，此刻正对着黑漆漆的厢房叹气。

这厢房虽然干净却没什么人气，东西也都不在了，只怕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他今晚都快将东苑翻过来了，也没找着曦姑娘，想到主子一提起姑娘时的样子，只觉牙都要酸倒了。

完了完了，姑娘大半年不见音讯，主子着了急，又实在分身乏术，这才让他前来，如今人没找到，东西也没送出去，就这样回去，只怕主子能活剐了他。

罢了，寺中既然无人，大概是被接回家了，趁着夜还长，去京中看看，说不定能有些线索。

打定了主意，他便下山朝着京城方向而去，夜色中这人始终没有回头，也就没能看见他走后院中多出的两个人。

青一看着那人离去，有些疑惑：“好不容易等到了人，方才你为什么拦着我？”

“他找不到人，是他没本事，我们一直跟在他后面都察觉不了，废物。”

青一咋舌，暗中腹诽：凭他们俩的轻功，全天下有几个人能察觉。

“可公主让我们守着东苑，不就是为了那位谢公子一月一封的信吗？”

流晏闻言转头看着她，眸中的冷意惊得青一连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再问。

半晌，流晏才收回了目光：“贵妃娘娘刚去，公主本就诸事缠身伤了心神，这些小事，就不要拿去烦她了。记好了，东苑一直无人来过，至于之前那些信和东西，我自会处理，不得在她面前多提半句。”

“是。”看吧看吧，她就说统领心仪公主，青二还不信。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心里想想，毕竟统领的手段，她还是不要领教的为好。

至于要不要偷偷告诉公主，青一思忖了半晌，还是算了吧，比起那位连真实身份都不知的谢公子，她还是站统领这边。

————

浓浓的黑雾中，什么都看不清。

“小丫头，你哭什么？”

穿着锦袍的公子坐在她旁边，认认真真的为她擦着哭花了的脸。

“不开心就哭，那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眼睛不都得哭瞎了？我看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这眼睛里的星星都哭没了。”

“不过你还小，要是实在忍不住，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来听你哭一场，把一年的委屈都哭出来，再好好去过下一年。”

“我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

夜色方尽，窗外鸟雀停在树上，不多时又扑腾着翅膀飞走。

天青色的绫帐后，元曦睡得很不安稳，额头上已有了密密的一层汗，如远山青黛般的眉正紧蹙着，手下的锦被被捏得不成样子。

她梦到了一些过去，有她见过的，也有她不曾见过的。

五岁时去将军府，封大将军将她抱起来，用胡子扎她的脸。

六岁时被送出宫，她坐在马车里烧糊涂了，一直闹着叫母妃，身边却只有两个宫女。

上元时流晏不在，她偷偷躲起来一个人哭，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给她吃糖葫芦，替她搽眼泪。

还有，封将军与五万将士在边关遭遇埋伏，人困马乏，又无援军，最后在茫茫大漠中迷失方向，全军覆没。

一个个场景浮现，又从她眼前消失。

梦里的元曦看着那些，一遍遍伸出手去，想拉住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别走，别走，别走——”

元曦猛地坐起来，看见天青色的绫帐微微晃动，意识到她是做了个梦。

竹苓听见响动，忙进来为她挂起绫帐：“公主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元曦仍有些恍惚，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寅时，您好几日未歇息了，再睡一会吧。”

“没事，对了，皇觉寺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夜里有些凉，见元曦坐起来，竹苓从架子上取了衣服为她细细披好，闻言道：“青一亲自盯着呢，不过并没有信件，也不见人来。”

竹苓细辛同出青衣卫，元曦出宫的第二年被沐贵妃亲自选到元曦身边做大宫女，最是清楚自家公主的心事。

毕竟那位谢公子，当真是风姿皎皎。

她并不知青一是被封了口，见元曦问起还有些担心：

“之前信与礼物都是一月一送，从未误过，这都大半年不见消息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

“许是有别的事耽误了吧，你让青一继续盯着皇觉寺就是了，既然约定过不会互探身份，就不必派人去寻了。”

她自皇觉寺回宫已有三年，他们三年未曾见过了，他也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再与她书信往来恐多有不便，断了也好。

只可惜——

她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元曦没了睡意，索性起来梳洗。

沐贵妃刚去不久，虽说皇帝特许在露华宫为贵妃设了灵堂，但毕竟皇后仍在，元曦也不能一直守在露华宫。

“昨日长春宫可有什么动作？”

细辛摇头：“这几日皇后都闭门不出，倒是难得的安分。”

贵妃病重以后，皇帝就几乎不再踏足长春宫，皇后那日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将皇帝请了过去并留下过夜，谁知半夜贵妃就突然去了，皇帝终究没能见到贵妃最后一面。

碍于此皇后才安分几日，以免皇帝迁怒。

不过想也知道，长春宫此时有多高兴。

说到此，竹苓颇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那日陛下本是陪着娘娘，长春宫来人说皇后心绞痛，将皇上请走，这样的手段，刚入宫的嫔妃只怕都嫌跌份不屑用了。”

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天真，一把年纪了还争什么宠，宫中日日新人换旧人，沐贵妃自入宫起便宠冠六宫，可这些年后宫中也没少添新人，三年一度的选秀更是次次不落。宫中的女子能活到今日的，哪个争的是情，都是为了家族，为了儿女，为了后半生荣华，只有她还妄想着少年结发夫妻，想要天子的情分。

“争了二十年，又能如何？便让她再安享几日皇后的尊荣吧，父皇想必，很快就会有决断。”

用过午膳，元曦前往露华宫为贵妃守灵。

到露华宫时，陈福正站在院中，见了她来忙行礼：“长公主来了，陛下正在里面陪娘娘说话呢，您快进去吧。”

元曦迟疑地看了一眼里面，道：“父皇既然在里面，本宫此时进去怕是不妥。”

陈福躬了躬腰，低声提点：“您可不同他人，您进去陛下只会高兴，在您同贵妃娘娘面前，陛下向来是不讲那些虚礼的。”

元曦点头谢过，独自提裙走了进去。

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推开，并未发出声响，皇帝坐在灵柩旁，絮絮地说着什么。

元曦下意识止步，站在了帘帷后，刚好能听见皇帝的声音。

那夜皇帝听见贵妃薨逝的消息，赶来露华宫时，就见她躺在床榻上，阖着双眼，像是睡得正熟，穿着一身石榴裙，梳着南疆的发式。

他第一次见她，她就穿着这样一身红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一眼，就让他记在心上半辈子。

再后来，整整二十年，她换了名字收敛了张扬的眉眼，收起了肆意的笑，变得温婉得体，变成了后来的沐贵妃，也再没穿过红衣。袖口永远绣着一朵白花，像是在为谁守孝。

皇帝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当年的事，今日细想才发现，他从来没有忘。

殿中很安静，香炉里的烟一圈圈缓缓上升，弥散在屋中的每个角落，这是她素日最爱的香。

皇帝毫不避讳的将棺中女子的手握紧，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反复揉搓着。

“灵玉，你的手怎么又这么凉，可是殿中太冷了，朕让人将地龙再烧热些可好。你别睡了，起来陪朕说说话吧。”他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谁。

“我一定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在边关见你时，就喜欢上你了，我打听了你所有的事，可却连与你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总是远远看着你们，嫉妒他嫉妒得快要发狂。”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都二十年了，你还是忘不了谢翎吗，就这么狠心抛下朕去找他？就算你舍得我，可还有曦儿啊，曦儿她像你一样聪慧、漂亮，你还没有亲自给她挑个好夫婿，怎么能放心呢？”

皇帝的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划过了他的脸，迅速滴落，没入明黄的衣袖。

他没料到眼前女子真的能决绝至此，为了谢翎连性命都能舍去。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才等来了她，才相守二十年，对他来说还是太少了。

这些年他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她想做的事也从不阻拦，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发自肺腑的笑过一次。

沐灵玉，她连改的名字都同那个人有关。

灵玉，令羽，翎也。

谢翎当真是好命，被她记挂了一辈子。

这二十年是他偷来的福气，如今老天还是要收走了。

“灵玉，你放心好了，所有的事都会如你所愿，皇后对你做过的事，朕都会让她付出代价，曦儿朕也会照顾好的，朕会把她想要的都给她，她永远都会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

“不管你愿不愿意，朕与你，必要生死都在一起，你是朕的，永远都是。”

元曦心里陡然一惊，听出了些端倪，却一时不敢细想。

父皇早就知道母妃的身世，甚至知道母妃心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母妃这些年所为，父皇又是否知晓呢？

她没有再听下去，而是悄然往后退了几步，故意弄出了些声响，才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