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抬手取下挂在高处的铜色油灯,仿佛此时又不疼了,用食指勾起灯上的铜环,向着【翎闻】等人方才过来的方向走了两步,俯下身子,在水里捞了两下,拽着胳膊将淘汰倒地的队友拉了起来。
而随着光明的到来,那些原本在墙壁两侧挥舞的胳膊们,果然都像一阵烟一样钻进了砖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应抬头看了一眼队友,【翎闻】第一个上前搭手,将老人拖了起来靠墙歪着。
众人这才看清,老人不止是没有积分,身上的装备也残缺大半,可称得上傍身的只有腰上一个瘪瘪的葫芦,其他地方的衣衫破破烂烂,看起来也早没了耐久度。
水位上升,一旦放手,他的尸体又会栽进水里,谢应眼神看向咒术师和剑客,轻声说:“劳驾,水里凉。”
说完又拉扯起尸体,在【翎闻】的助力下将尸体抬到水面以上。
【一点雨】反应了一会儿,低头看到自己的戒指,这才想起来他的意思,忙对着绿水施展了一个冰咒,水面冻结,老人的尸体被稳稳地放在了冰面上。
谢应的手指指着冰面转了个圈,剑客会意,沿着老人的周围划出一道痕迹,割断了那一小块冰层,咒术师又一个火咒下去,圆圈之外的冰面消解,尸体有了容身之地,众人也有了行走的自由。
在一个随时会有人死去也随时会有人重开的游戏里,即便触发本的隐藏机制是死亡者数据清零,谢应这样对待亡者的态度还是让人无法理解。
他擎着灯,像是黄泉路上的提灯人。
“灯是哪儿来的,怎么点着的?”【道千古】还是疑惑,他脖子上的那个项链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武器,此人到底是什么职业谁也不清楚。
他本意是问谢应用什么技能点的火,这样就能推断谢应的职业,可谁知谢应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小小方方的东西。
“别看了,游戏技能没有用。这东西是太阳岛买的,我想买烟,交易行不卖,但是老板送了我一把打火机,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谢应忽视他的前半句话,像是在说现实里的平常买卖一样,自说自话地解释起打火机的来处,“送”字咬得特别紧。
回答完问题,他提着灯调转方向前行,边走边说话,丝毫不担心队友不跟上自己。
“有亮了,走吧,找找出路。”
【翎闻】几人疑惑地跟上,这个队友身上的疑点太多,以至于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弄明白哪个。
偏偏谢应还一副豁然全知的模样,抛接着手中的打火机,自说自话地开口:“老伙计啊,我和你也算是同生共死。”
看来他也清楚死亡后数据清零的规则,并且巧妙地利用起这个规则。
只要有人想杀他,他就会立刻去死,毕竟在这个地方,死比活着容易多了。一旦他死了,数据清零,没了打火机,此地又会陷入黑暗,没了鬼神的助力,剩下的三个人又能抗多久,大家心知肚明。
时刻都会死人的地方,威胁比说服更好用。
也多亏了铜灯散发的亮光,在方寸的光明里,众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只是没了黑暗的威慑,行走又变得枯燥,【道千古】抛出了【一点雨】刚刚的问题。
“喂!谢……谢小子,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他有自己的小算盘,想把众人进本的契机搞清楚,到时候无论是发到论坛静候有缘人还是卖给寻宝人,都能收获不少。
谢应看起来也不像有所遮拦的样子,回答:“在副本里死了,被弹进来了。”
被人骗了,结算,登出游戏,死了……只剩下【一点雨】的触发方式还不知道。
“咒术师,你呢?”
【一点雨】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走路上被人砸了一下,抬头就进本了。”
被人砸了……五个线索看起来毫无联系之处,【道千古】没找到答案还是默默记下了他们的回答,反正什么样的哑谜冠上契机的名义都会有人像模像样地解答。
【一点雨】说话的时候,谢应短暂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恰恰对视,咒术师只看见那个站在黑暗里提着灯的人眉梢微动,很快便又恢复平常回过头去接着走了。
【道千古】少见地没和【一点雨】呛声,不得不承认刚刚打斗时,咒术师的几个基础咒术给他的剑带来了极大的增益,如今五个人已经死了一个,【翎闻】看起来是习惯了单打独斗的,那个第五人又过分神秘,关键时刻能拉拢的怕只有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咒术师,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少惹事为好。
更何况,【道千古】心里打着小算盘,若是一个人被冰咒定住,再被剑斩断胳膊,手上的东西应该就保不住了吧。
……
拳手一边走一边查看着手上的金甲拳套,这是一双露指的分指拳套,金光灿灿,无处不彰显着王霸之气。
【翎闻】细端详着,发觉拳套的中指指根处出现了难以察觉的细微锈蚀。她蹙了一下眉,握紧拳头垂下了手。
原本最为紧张的【一点雨】此时有了倚仗反倒最为悠闲,走了一阵子发现没什么危险,看翎神检查拳套,自己也摘下魔戒,将祖母绿的宝石和复古戒托上沾染的绿水细细擦拭干净,认真的神态仿佛是在捧着一件贵重的宝物。
他擦着擦着像是想起什么愉快的事情,无意识哼唱起来,沉浸中被一声长长的“嘘”打断,吓了一跳。
灯光忽然暗了又亮,似乎是火光被行走的风吹散,又被人重新点了起来。
幸而这动静太短,来不及思索和反应,也来不及畏惧,光明又再次来临。
只是那一刻,黑暗里仿佛有一万年的声响同时在颤动。
“嘘,”提着灯的那个人停下脚步,掌心护着火光,“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翎闻】思考了片刻,开口:“拳声?”
就在那一瞬,周围黑暗里传来细微的风动声音,像是胳膊挥动时的声响,她再熟悉不过。
看来黑暗里那些“胳膊”仍然狂乱挥舞。
【一点雨】同样警醒,那一刻他从风声和拳声里听见了一阵嗡鸣声,仿佛魔戒进入战斗后被催动时发出的声响,但他抬手,手上魔戒并无异样。
谢应的目光扫过两人,落在【道千古】的身上:“你呢,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剑客说到一半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他的话甚至算不上是答案,偏偏谢应听完却像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一样,点点头:“我知道了。”
谢应将灯又挑高了些,朗声道:“诸位,我们需要加快脚步了。”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做出一副奔跑的姿态。
灯在他手里,他便享有绝对的指挥权。
其余三人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只是在齐腰的水中奔跑并不算是一件容易事,即便是加快脚步,众人也只是比方才行进的速度稍快了一些。
光明里,一行四人快步行走。
谁也不知道谢应打的什么小算盘,【道千古】快走了一阵子,很快就耐不住性子:“姓谢的小子,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谢应并不回头看他,只是丢出两个字:“捷径。”
他刚刚就是找到了捷径走到了众人的前面,谁也没有把握确定这里究竟有几条捷径,但这两个字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成了巨大的诱惑。
终于,谢应提着灯停下了脚步。
“到了。”
“捷径呢?”
【道千古】环顾左右,还是那些白砖墙,和他们走过的每一段路都相同。
不对!
剑客的余光瞥见一抹鲜红,定睛看墙上有一道血迹,而血迹之下浮着厚厚的冰层,一个老人的尸体安坐冰上。
他终于明白自进本以来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原来不是没有出口,而是这原本就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闭环通道,他们在黑暗里迷失方向不停向前,其实都只是在绕着圈地打转。
然后像现在这样,回到原点。
谢应也根本没找到捷径赶到前面去,他只是停在了原地,比谁都先发现了这个秘密。
“你早知道了还要带我们兜圈子,”【道千古】奈何不了那些胳膊,一挥剑,只想把怒气撒向这个把他当傻子耍的年轻人,“浪费翎神的时间,想死吗?”
谢应转身,将筒灯提到身前,走到了鬼神的尸体边上,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他的瞳孔映出灯光昏黄和绿水漾漾,无神的双眼也不再死气沉沉。
【道千古】抓着剑柄将剑横在身前,胳膊肘碰了碰【一点雨】,盯着谢应看:“你想死。”
只要咒术师帮忙,他有把握切断这个人的胳膊,夺下那盏灯。
谢应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将灯举高了些,照在了墙上的血迹上,另一只手比划了两下,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比较高低。
“故地重游,谢某颇有些感想啊。”谢应收手,做出一副若有若思的模样。
【翎闻】开口打断他装模做样的抒怀:“有话直说。”
谢应无意和排行榜大神起冲突,将铜灯凑近血迹,慢悠悠开口:“故地重游分为两种,一种是空间意义上的……”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还有一种,是时间意义上的。”
拳手为首的三人哗然,只是兜了几个圈子,这疯子是从哪得出时间循环的结论的?
谢应不给众人发问的机会,接着说下去:“一进本我就发现这盏灯了,就挂在墙上,看不见,但摸得着。”
在不知道队友立场的前提下,谢应并没有出声提醒,而是选择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一开始,大家一起走,很快我又看见了这盏灯。灯罩还有我无意留下的指甲痕迹。”他给大家看铜灯的底部,锈蚀的部分果然有被指甲划过痕迹。
同样的一盏灯,谢应一时间想不明白,但他留了个心眼。
“电影里不是经常演吗,人不能两次踏过同一条河流,除非陷入循环。当我发现自己好像故地重游之后,我就开始思考,循环的到底是时间还是空间。”
“所以那一刻,我戳破手指,把血抹在了高处。”谢应拿起脖子里的吊坠,用不对称椭圆略尖的那头做出一个刺的动作。
“如果是空间在循环,当我再次遇到这盏灯的时候,血迹会因为时间流转而下落。”
“当第三次看见这盏灯的时候,我摸到了下落到低处的血迹,清楚了是空间在循环,我们真的回到了原地。可这条路是笔直的,我们每一次出发和到达所需要的时间并不足以支撑我们走出一个足够让人忽略路途弧度的大圈,唯一的解释就是副本中的空间产生了某种我们解释不了也不用解释的扭曲,也就是,空间在循环。”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脱离队伍留在原地,想试试点亮灯火。”
谢应拍拍口袋,脸上露出一丝庆幸:“没想到打火机派上了用处。”
“然后呢?”【道千古】盯着他的口袋,眼神凶狠,心里打着小算盘。
“别急啊,为了方便讲述,我把每一次‘故地重游’称作一次循环,第一次循环结束,我留下了血迹,第二次循环结束我留下了自己,第三次循环,唉……”谢应又看向血迹,夸张地叹了口气,“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循环的答案,但是当我因为点灯留在原地而错过和诸位再一次同行的机会、也就是第三次循环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下落到低处的血迹并没有向更低处流去,也没有凝结,仿佛卡在了那一刻不再流动,铜灯中的灯油也纹丝不动。”
谢应说到关键处,声音加重:“就好像是,空间在循环,但是时间静止了。”
明明第二次循环的时候血还在流动,时间也在流动,为什么第三次循环,时间就不动了?
“为了弄清楚时间静止的原因,第四次循环我佯装抄了近道,在再一次看见大家的时候跟上了队伍。”
谢应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带着人兜这一个圈子,但最终的谜题还是没有解决,众人的脸上仍然是疑惑。
“我猜想,时间的静止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进入空间循环而导致的,所以我把鬼神的尸体留在了这里,想看看时间静止的把戏会不会再次重现。”
谢应再一次指向血迹:“果然,第四次循环结束,我的血还是没有下落,也就是说,时间再一次静止了。”
“故地无人,我们不过是重走旧路,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是空间循环。但故地有人,哪怕只是一具尸体,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空间的循环很好解释,就当是我们一直在走一段环形的路,可若是时间也在循环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听得认真。
问话的谢应眼神深邃幽暗,像望不尽的一滩黑水。
“不妨把这种循环比作一个实验,假如有一只小鸟,从无限高的地方盘旋着飞行,在这个实验里,可以把空间上的循环理解为它绕行的每一圈轨迹,时间就是高度,这只小鸟在时间流逝里不停地下落,而时间循环即是每当它盘旋一圈,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它因为时间的循环而同样盘旋下落,时间循环和空间循环放在一个场景中,就是无数只小鸟接连从高处盘旋下落,因为时间的缘故,它们永远不会相撞,永远在时间的高度里盘旋下行。”
谢应的手指轻巧地绕着圈,眼神追随着手指,解释着他的这个小鸟飞落的实验,忽而话锋一转,望向众人。
“可如果有一只小鸟参透了时间的奥秘,开始只盘旋不下落呢?”
它会因此而和那些已经起飞还仍在下落的小鸟撞在一起。
谢应的目光再次神秘起来,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队友,又问:“我们就像是这只停止下落的小鸟,诸位猜猜看,会有几只鸟盘旋在我们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