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说完这句话后,就放弃了原本的行进路径,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带他们往某处而去。
“李长生,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喂!你不是说李登天是三人境界,他的另一个仙法又是什么?”
……
任凭花大前再问什么,他都不再开口,甚至越走越急,谢应凝神静气勉强能跟上他,花大前则几次都要掉队,最后要靠被谢应半推着才能跟上队伍。
李长生带着他们越走越远,来到了浓雾的另一端,在白雾与古旧的交界处,谢应看到一道红光,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那红光太过夺人眼,突兀到像是谁拿着马克笔在古旧的画卷上随意划了一笔。
奇怪,可他从仙祠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在村落中看到这么耀眼的红光,这样的红光,身在仙祠的季疏有没有察觉?本就分不清方向的谢应,此时甚至看不清仙祠的位置,更难分辨自己的所在。
而李长生却面向红光怔住了脚步,他呢喃着祝词:“车决裂,马不行,丹蛇化玉井……”
忽而,李长生迷蒙着双眼回头看,反问二人:“你们知道为什么停灶烟火穷吗?”
谢应看着红光不解沉思,【霸王花】摇了摇头,
李长生苦笑着低下头,情绪低落。
“如果食物都不再需要烹饪,还要什么烟火?”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应满是疑惑地开口:“不过去看看吗?”
李长生将胳膊上的用衣服边扯出来的束带用牙咬着绷紧了一些,低声发话:“跟着我,别发出声音。”
说完,他带着二人在浓雾的边界行走,靠着稀薄的视野,尽可能地靠近红光的来源,等到再也不能靠得更近的时候,李长生压低身躯走出了浓雾,躲进繁茂的草木中,像鱼一一样自由穿梭。
红光不过百步的距离,李长生却没带他们直接过去,而是转身绕到了聚仙村依靠傍身的石林之下,在陡峭的崖壁上攀高。
往上爬了有刚超过李登天的仙法那么高的距离,李长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靠在一块略平坦的延伸出来的石头上,拉了一把正在向上爬的【霸王花】。
等谢应也一个箭步上了平台,李长生这才引着他们往红光的来源处看。
登高望远,李长生找的位置恰恰好,既能隐约看清村里的情形,又不至于因为离得太近被天人盯上。
更要紧的是,这是一座一半掩映在浓雾里的石山,他们所栖身的石头平台的后部就穿插在浓雾里,只消一两步的距离,他们就可以轻易撤进隔绝仙法的浓雾中。
“‘耳聪’和‘目明’都被派去仙祠监守了,我不能保证剩下这些人里有没有吃过这两种仙法的天人,所以如果等会儿被发现,你们自求多福。”
李长生的声音冰冷,但谢应还是点头谢了他。
背靠石林和浓雾,比在平地上逃跑胜算要大得多。
“开始了。”李长生说完这三个字,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似乎对这底下要发生的事情熟悉又厌烦。而谢应和【霸王花】无法抵挡这座村子里无穷谜团的吸引,瞪大双眼,仔细地看向红光的来源。
光芒是从地底射出来的,围绕着那个出口,是一圈青碧色的石头围栏,似乎就是祝词里说的“玉井”。
而玉井的边上,围着数十个衣着华丽的村民,他们个个身形奇绝,大约都是身躯被仙法影响改造的天人,白日里见过的那个李登天就赫然居于其中,人群里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甚至还有一个身躯像纸一样薄的,斜靠在别人身上像是风筝,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谢应并没有在这群人里找到那个头顶上长着脓包的村长。
这些天人们对着玉井又祝告起来,只是隔得太远并不能听清楚他们在念什么,而李长生却像是明白谢应心中所想一般,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似乎是在为他们重复那些祝告的话。
“攀云吹龙笛,入洋击鼍鼓,唤来万鬼哭,敬献罪人骨。”
李长生念完,天人们也终于结束了祝告,为首的另一个带着大冠头顶却没有脓包的天人舞着宽大的衣袖振臂一挥,两个人形被人从队伍的后方高高抛了起来。
高处旋转的人形不见有任何的动作,大约早已是死尸,任凭身躯旋转飞坠,一前一后,稳稳地掉进了碧色井口中央的红光里。
“那是李高歌家里的地人奴隶,你们来之前的一天,他们奉命上山采仙桃,不小心从峭壁上掉下去,摔死了。”
“为什么要把尸体扔进井底,这是聚仙村独特的祭奠方式吗?”【霸王花】开口问,问完就后悔了,一个不把地人当人的人间炼狱,怎么可能给两个惨死的奴隶召开神秘祭奠仪式?
李长生闭着眼睛,尚青涩的喉咙滚了滚:“是祭奠,但不是祭奠地人的。看下去。”
两人闻言,又把目光从李长生的脸上投向玉井,只感觉说话间,玉井上的红色光芒似乎更盛了,赤红如血,几乎要把周围的空气都染透。
隔着很远谢应都听见了一阵血肉翻涌的声音,少顷,红光中有东西源源不断地飞出来。
原本距离影响谢应是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的,可它们偏偏沐浴在血色之中,于是谢应就能粗略分辨那些飞出来的一团一团的或是细长的是什么东西。
是人身上里的血肉,是器官,是内脏。是皮肤,是肠子。
他看见人皮和肠子在红光中扭曲翻转,不停地变换着形状。
为首的人伸出了双手又唱了一句什么谢词,于是变换形状的血肉脱离红光向他飞去。
谢应看得瞠目结舌。
在空中,那些飞舞的血肉忽然失去了生命的光泽,飞速褪去原本的色彩,幻化成了另一般模样。
死人的骨血化成了各种死物,人皮化成了似曾相识的古旧衣裳,肠子扭转成反重力漂浮的飘带,而心、肝、脾、胃、肾迅速膨大重组,搅动出令人作呕的声响,一团团地凝成了牛羊等牲口的模样。
生前奇绝的人,死后尸体却化成寻常的物。
肠子做成的仙童飘带……谢应想起自己曾经把这东西交给季疏牵着就控制不住地想吐。
而【霸王花】到底是年纪小,不久前还吃了一肚子的蚂蚱肉,已经冲到身后的雾气里呕吐起来。
“他们……”谢应掐了掐人中,说不出话来,却明白了李长生为什么说只能吃桃子,因为旁的吃的都是献祭地人得来的祭品,吃那些祭品,和吃人又有什么分别?
“把人丢进井里,就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食物,衣裳,金钱,甚至武器,只要你能想到的,玉井里都会有,这些东西和寻常的东西没什么区别,甚至食物吃进嘴里口味更丰富,衣裳穿着也更华丽生辉,只不过都是人的血肉幻化的。”李长生合眸,面无表情地讲述,似乎已经对这样残忍的事情见怪不怪。
谢应不自觉抓紧了拳头,回头问他:“这也是村长说的?”
“不是,”李长生微微睁开眼睛,面向谢应,“天人们说这是丹蛇神的指示。”
天人们自称,丹蛇神会入梦带给他们指引。丹蛇神在梦里告诉他们,只要把人当成祭品丢进玉井里,就能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只是天人们是不舍得用自己的命来试验的,于是那些得到指引的天人,就把主意都打在了地人的身上。
活着的时候替人卖命,死了要被物尽其用。
本来只要不参与天人吃来吃去的争斗就能获得苟延残喘机会的地人们,再次面临灭顶的危机,奴隶的命对天人们来说不值一提,他们习惯了不劳而获,有时候甚至为了一个小小的佩囊,就能把刚出生的还来不及分辨是否有仙法的婴孩丢进井里化成绮丽花样的小口袋,大摇大摆地挂在腰间行走。
这就是地人害怕的原因。
“敌众我寡又如何,你见过蚂蚁打败老虎吗?像蝼蚁一样被人捏在手里的奴隶是跑不掉的。”李长生又闭上了眼睛。
观看同类的尸体被残忍伤害对李长生来说,是一种极端暴力的精神虐待,可以想见,他是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阻碍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带人上山。
两人沉默不言,只有【霸王花】呕吐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
两个地人的尸体最终换来了两套仙衣和足够摆满几张桌子的三牲祭品。
人皮化成的仙衣能让仙童们在雾里装神弄鬼,三牲祭品不出意外明日就会摆在谢应他们的面前。
谢应本以为古怪的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了,低声唤【霸王花】回到身边,就连李长生都收好了镰刀作势要起身,可山下玉井边上,为首的人又掉转头说了些什么,紧跟着拍了拍手,然后他们就看见人群里一个人的身躯快速增长。
三人境李登天的“登天”果然厉害,不过片刻,他的身躯真正抽长到数十丈那么高,差一点就要和他们四目相对,谢应屏住呼吸,担心是石壁上的他们暴露了行踪,但李登天仿佛另有所图,只是折叠着身躯,弯腰把手伸向了与玉井所在的庭院一墙之隔的一处矮矮的院落。
谢应拍了拍李长生,示意他睁眼,指了指李登天的胳膊所在问:“那是哪里?”
“是仙童居住的地方,不该啊……”李长生的呼吸明显急促,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聚仙村会在十来岁的地人孩童里挑选一些孩子作为仙童到浓雾中去探路迎仙,作为报酬,他们假模假式地给仙童们安排了紧挨着玉井的最好的地人居所,李长生去过那里,只不过面上看着干净,里面还是和普通的地人居所——地笼一样幽暗。
“那你怎么是从别处钻出来的?”谢应找到他的时候,小房子燃着灯火,看起来经常有人居住。
“有个仙童前两天在雾里被虫子咬死了,我是被临时喊来顶他的,还没搬过去。”
【霸王花】又追问:“那你怎么也没和其他地人住在一起?”
李长生精神紧张,嘴皮子飞快,不耐烦地解答他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爹娘是谁,所以没人能说清楚我到底是谁家的奴隶,为了防止发生不必要的抢夺和争斗,村长让我住在村子的最边缘,好了可以闭嘴了。”
他合了许久的眼睛此处瞪得硕大,盯着李登天弯折的身躯看,紧张到几乎忘了呼吸。
李长生一边凝视,一边口中还在嘀咕:“既为仙童,不作人牲,不该啊,他们要干什么……”
从他的这些话里,谢应猜测大约仙童是个特殊的存在,村里的人答应了他们只要肯冒险到九死一生的雾里去探路迎仙,就不会把他们当作被投入玉井里的祭品。
但很显然,下方那些祭祀的天人们似乎不打算遵守约定。
李登天弯腰寻找了一会儿,终于锚定某处,胳膊也开始疯长起来,像气球人一样的两条胳膊两下拍开了紧闭的门窗,伸进屋子里,抓住什么拽了出来。
借助他微微回正的身躯,几人终于看清,被他抓在手里拎到高处的是两个正在拼命挣扎的地人孩童,他们的身上还穿着血肉化成的仙童衣裳,却在无力地喊叫,怎么都挣不脱被李登天抓走的命运。
李登天骂了一声:“该死,是那两个白天和我一起的仙童!他们打算卸磨杀驴!”
两个瘦弱的仙童被抓到了天人堆里,由李长生攥着脖子无助地蹬腿,另外两个人凑上前去,正在从他们的身上扒下仙衣。
刚刚扔下去的还是尸体,看样子,这一次是要把活人往井底丢了。
谢应揉了揉因高度紧张而略僵直的手腕,松松腿脚准备站起来。
“你要干嘛?”李长生立马抓住了他的胳膊,满眼警惕。
谢应歪歪头,满目的对天人们野蛮行径的厌恶化作一团幽暗的黑。
“去救人!”
祝词的部分灵感来源依旧是李长吉。
李贺《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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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雾岛寻仙(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