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璀璨, 曾经的七夕之夜,流灯浮漾的清澈河水,倒映着少年少女牵手成双的身影, 他们十指相牵, 紧密地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愿分开, 不似如今, 她如避蛇蝎地逃离他的身边,咫尺天涯, 以跪求的姿势,向他叩请道:“求陛下放过!”
穆骁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梦里, 还没有醒来, 夜幕上空的烟火声、游人传来的欢笑声,像渺远在天际, 听不分明,又像近在耳边, 一声声, 都是清楚鲜明的嘲笑之音。
他僵如石雕, 一点抬足前行的力气都没有,只见她朱唇翕动, 一字一字,虽是卑微恳求, 但语气却极坚凛,似有抵死相抗的决心, 若无法求得圣心转变,真有投水赴死的决绝。
“……我只是一个一嫁再嫁的普通妇人而已,而陛下,是开创王朝的一代圣主。若今夜, 我真与陛下发生些什么,我此一生,无法面对孩子夫君事小,陛下的一世英名,因此事有所折损,为后人指摘,更为不值!!”
因知穆骁性情暴戾喜欺凌,被逼无法的琳琅,虽不得不将事情挑明来说,但也不敢愤恨辱骂地激烈拒绝,只能尽量言辞委婉,以卑微的态度,将自己一味贬低,苦劝穆骁为声名计,放弃对她的龌|龊心思。
她希望这样小心翼翼的拒绝,不会太过触怒穆骁,不会令他在恼恨之下,对香雪居进行种种报复。她跪伏于地,极力卑微苦劝许久,见一直僵着身子不动的穆骁,忽地袍摆微动,以为他要走近前来,吓得欲后退时,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舱帘轻摇,琳琅惊惧不安的心,也是七上八下。兰桨逐水声愈来愈响,将流近画舫的盏盏莲灯,不停浇灭,一簇又一簇的明火,溶进了黑暗里,令人身形微晃的舟身一顿后,画舫似是驶回了岸边。
琳琅手撑着地,将跪得僵疼的双腿站直,打帘走出船舱,见画舫停在靠岸临水的柳树下。此处是水流下游,几无游人,灯火昏暗,许多被水淹灭的莲灯,都残败地堆积在这里,是璀璨光鲜背后,无人知晓的一片狼藉。
黯淡的光色中,穆骁就负手站在舫首,他半边身子都隐在昏暗中,面无表情,一双幽邃的凤眸,深若暗海,虽看着风平浪静,但这静,近乎是诡异的死寂,令人不由惧怕,其下藏有波澜无数,不知何时,就会陡然掀起浪海滔天。
提心吊胆的琳琅,一边小心翼翼近前,一边见穆骁始终身形伫立不动,向他微微屈膝轻道:“臣妇告退。”
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穆骁神色未有稍动,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注意到,她已走至他的身旁。
等不来天子许可的琳琅,生怕圣心忽变,不敢在这画舫,再多耽搁片刻。她大着胆子,把心一横,再朝穆骁一福后,匆匆走上了岸——尽管身后寂如死水,并无侍卫奉命来拦,但琳琅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足下走得飞快,几是气喘吁吁地跑离了此处。
在匆匆离开有如梦魇的宁清长街,快走至枫桥一带时,一路急行的琳琅,几已疲乏得喘不过气来。她正疲累到眼前发花时,一只手臂,忽地被人用力攥住。琳琅以为是穆骁追来,惊得几欲尖叫,抬头一看,却见来人,是裴府千金裴明霜。
不是之前那套盛妆华服,而是换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朱色缺胯袍。裴明霜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神色惊喜地望着她道:“总算找到夫人了。”
从裴明霜口中,琳琅得知,她“失踪”不久后,裴明霜等不仅报了官,还调集了不少人手找她——香雪居只有寥寥几人,更多的是裴明霜从自家府邸调来的仆从,他们已在东市一带,分散找了她几个时辰,可她就像鱼入大海,半点可探去向的踪迹都没有,直到此刻,裴明霜在枫桥附近,凑巧望见了她。
终于找到人的裴明霜,松了口气,并问她道:“夫人究竟去哪里了?纵是当时人潮拥挤,夫人留在附近,待人流小些,不多时,我们便可找到夫人,夫人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夫人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是不是有人将夫人掳走了?”
无法说出真相的琳琅,见裴明霜越问越认真,匆匆说一句“只是迷了方向、不慎越走越远”,遮掩失踪之事后,忙向裴明霜,询问她最关心的问题道:“我的夫君和孩子,是不是也在找我?”
裴明霜点头,“应该是吧。当时夫人不见后,夫人的表妹同侍女,到处找不着夫人,就赶紧回去通知长乐公了。现在他们,或许正在某处找夫人,也或许,到处找不着夫人,正在夫人宅邸附近,守等夫人回来。”
她已“失踪”了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昭华和阿慕,该有多么焦急!!琳琅恨不得立生一双翅膀,飞回夫君孩子身边,她拖着疲累的步伐,正要向家的方向走时,听裴明霜朗声道:“夫人上马吧,我送夫人回去。”
已烦累裴小姐如此寻她,还要烦累裴小姐,亲自送她回去吗……琳琅对此有几分犹豫时,又听裴明霜含笑劝道:“难道夫人不想早点见到丈夫和孩子吗?”
这一句,正戳琳琅之心,不想让夫君孩子为她担心太久的琳琅,朝裴明霜道谢后,被气力甚大的裴明霜,直接搂带上了马背。
长鞭一扬,一匹白马,载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飞快穿跑过月夜长街。待到琳琅与夫君孩子终于相聚时,已近夜半时分了。跟着表哥等,帮寻了几个时辰的洛柔惜,见嫂嫂归来,安心告辞离去。
琳琅送别表妹,又向裴明霜再三含愧致谢,“小姐上门做客,我却不仅没能尽地主之谊,还累得小姐,为我做了许多。”
“无妨,又不是一生只上门这一次,往后都不往来了”,将人送回的裴明霜,翻身上马,十分爽朗道,“若夫人真觉抱歉,下次我请夫人到我府上做客,夫人切莫推辞,我有好些问题,想向夫人请教呢。”
琳琅应下声来,目送裴明霜离去后,与夫君孩子,一同回到了香雪居中。
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对今夜家中的每个人来说,都可说是惊魂之夜。琳琅将着急坏了的孩子,安慰去睡觉后,与夫君颜昀,一同向他们的寝房走去。
在走进房中时,琳琅听她的夫君,轻声问她道:“真的……只是迷路吗?”
她看向夫君颜昀,见灯光下,他望着她的眸光,隐忧难掩,在微一犹疑后,还是对她,将话说了出来,“……宁王穆骊,并没有在香雪居待多久。在你和表妹走后不久,他说是想起来与肃王约好了吃酒,也匆匆离开了……”
夫妻多年,许多话不必直接摊开来说,也可听知对方所想。琳琅听出了颜昀话中的担忧与猜测,白日里宁王忽然到来时,她虽极力保持镇定,但期间的异常反应,怕还是没能逃过颜昀的眼睛,他是在猜测,她今夜的“失踪”,与这位风流王爷有关吗……
琳琅沉默不语时,自己的双肩,被颜昀轻轻握住,他深深地望着她,眸中蕴着请她向他坦白、请她相信他的深重恳求,“虽然楚朝亡了,但我手中,并非真就半点人力也无,并非真就一点事也做不了了。若真有人要对你和孩子不利,我会竭尽全力,保全你们。”
白日里宁王穆骊的忽然到访,与妻子那时的异常表现,就让颜昀察觉到了不对。
妻子貌美,而宁王风流好色名声在外,他当时就已深感不安,后来出游的妻子,又忽然失踪,他心中之忧急,更是如火焚心。现下妻子人虽找到了,但他心中的忧虑,依然无法消退分毫,颜昀见妻子一再沉默,只能直接问道:“琳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深望着她的夫君,满面都是忧急,而琳琅,纵知夫君满心都是她,也实是有口难言。
……若无法以单纯的“迷路”,打消颜昀心中的疑虑,引他往宁王穆骊身上想,倒是好的。
……颜昀手中的残余势力,或许可以暗中对付一个没什么实权的风流王爷,但对上改朝换代的晋帝穆骁,是绝无半点胜算,就如以卵击石的。若颜昀知道今夜的真相,为她强行与穆骁对抗,反会招祸自身,那样的祸事,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心中想定的琳琅,沉默一瞬后,对颜昀道:“宁王……宁王他风流好色,之前在上阳苑时,趁着你受伤昏迷,就对我有过言语上的调戏。他今日白天来,说是来为当日之事道歉的,我在上阳苑被他吓到,见他突然来,所以很慌张……
……后来,你让我陪表妹去东市散心,我心神不宁,在被人群同表妹她们冲散后,一个人不知不觉走远了……因为害怕宁王还在香雪居里,不想回来面对他,我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今晚失踪,不是因为在外遇见了宁王,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待着,你别担心……”
“抱歉”,琳琅向夫君道歉道,“我下次不再这样任性,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都怪我无能……”
因为自己无能,亡国失权,才会让妻子背地里被人调戏,让她有家也不敢回。心中愧极痛极的颜昀,正欲向妻子道歉,却见她轻轻一踮脚,吻住了他未说出的话。
“不要说这样的话”,妻子轻轻一吻后,依在他身前道,“你抱一抱我吧,今晚我一个人在外面,很冷。”
颜昀抬手揽抱住妻子,一壁用自己的体温暖她,一壁心中愧痛如绞时,眸光无意间一落,见妻子发髻上,簪着一支似未曾见的百合花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