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惊骇, 如浪潮狂涌,令琳琅捧杯的手,颤得越发厉害了。
穆骁听着瓷杯因颤发出的碰擦声, 看顾琳琅眼圈儿竟渐渐红了, 朱色菱唇, 也如风中花蕊, 轻颤不止,暗想顾琳琅真是吃不得一点苦, 不过就是跟着颜昀在宫外过了几个月寻常人家日子而已,就自苦到这等地步, 以致现在发现自己有机会攀附新朝天子、重享荣华富贵, 竟能直接激动成这个样子!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等着发现他态度转变的顾琳琅, 感念圣恩,而后开始她擅长的种种勾搭之举。
然, 最先等来的, 是“砰”地一声茶杯摔案, 顾琳琅竟然激动到将手中茶杯不慎摔落,肆意泼洒的茶水, 不仅浸湿了案上点心,还向他横流漫来。
穆骁见状, 正欲起身避开时,见顾琳琅比他先一步嚯然而起。她的泛红双眸, 不仅底色湿润,中还燃有熊熊怒火,直直剜视着他,嗓音颤|抖如碎, “阿慕……你把阿慕怎么了?!”
穆骁被质问地一头雾水,因心中不解,一时没有出声回答。
而他的沉默,看在为爱子忧思如狂的顾琳琅眼中,就是近似沉默地默认了。想到爱子现下可能非死即伤,作为母亲的琳琅,心中之痛,有如万箭穿心。
巨大的痛苦,将她的理智,全部冲垮。琳琅径在心中痛楚的驱使下,上前抓住穆骁的衣襟,激动质问道:“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说啊?!!”
郭成万想不到,圣上和长乐公夫人,喝个茶吃个点心而已,能发展成眼前如此场面。
他看呆在一旁,见一向娴柔静雅的长乐公夫人,此刻激动得像是能把圣上按在地上打,犹豫着要不要喊“护驾”时,又见同样怔了有一会儿的圣上,像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反问长乐公夫人道:“……什么怎么了?朕……能把他怎么了?”
琳琅看穆骁一脸冷漠,越发心痛如绞,恨得几能将一口银牙咬碎,“禽兽!你这个禽兽!!阿慕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啊,你怎么对他下得了手……”
突然成了禽兽的大晋皇帝,丈二摸不着头脑。他被顾琳琅的质问怒骂,搞混乱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什么下手?!朕何时对那孽种……”
尽管及时收声,但“孽种”二字,已清清楚楚地道了出来。穆骁还来不及尴尬,就见顾琳琅眸中怒火立时更盛,熊熊恨光如灼,像是能在他脸上,生生剜两个窟窿出来。
……孽种……穆骁果然厌恨阿慕……阿慕他,既落在残暴不仁的穆骁手中,怕是已凶多吉少了……
心中之痛,令琳琅泪盈于睫。穆骁还未从顾琳琅的怒火中醒过神来,就见她的怒恨双眸,忽然间盛满了悲伤与哀痛。晶莹的泪水,从她泛红眸子里不断溢出,如断线珍珠,一滴滴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的心尖为之一烫,颤颤地揪了起来。
原先欲推开激动女子的手,不禁变得动作轻柔。穆骁边轻握住顾琳琅抓他衣襟的手,边觑着她伤心欲绝的神色,问道:“……你是以为,朕将颜慕杀了吗?”
伤心到失声的女子,唯有以伤恨的目光,控诉眼前这个恶魔。
从顾琳琅眸光和神色中,得到答案的穆骁,不禁感觉好笑,“怎会这样想”,他笑说了这五个字后,又似被人掐住脖颈失声,笑意僵在唇角——他的确曾这样想过,在来长安城前,在那些被仇恨深浸的日子里,他不知有多少次,想将顾琳琅一家三口,通通斩于马下,送上西天。
微一静后,穆骁温声对身前女子道:“颜慕没事,他人好好的。朕怎么会杀他呢,那么……呃……”
“呃”一顿后,违心的五个字,为了安慰女子,不情不愿地缓缓说出,“可爱的孩子……”
琳琅因心中惊痛,尚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正被穆骁握住。她因穆骁的话浮起希望,可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恶魔时,见他微微侧首,朝一旁郭总管吩咐道:“你告诉夫人,颜慕现在何处?”
御前总管郭成,起先看长乐公夫人激动地揪住圣上衣襟,生生看呆,后又见圣上对这样一名忤逆犯上的女子,竟不但不追究,反还好生安慰,包容耐心到隐隐温柔,更是目瞪口呆。
他正呆到凌乱时,见圣上朝他看了过来,忙恭声回道:“颜小公子现正在南书房,同永王殿下等,一起读书练武。”
“……阿慕”,神智如狂的琳琅,不亲眼见到孩子,如何能放下心来。她失魂落魄地站起,向外走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穆骁看她一缕游魂似的,都怕她走飘了,也顾不上先行更换自己被茶水弄脏的衣裳,忙走至她身边道:“好好好,朕带你去见他。”
去往南书房的路上,穆骁令不通传。于是一行人抵达南书房外时,无人接驾,书房之中,正是书声琅琅,清脆响亮。
琳琅站在窗外看去,见阿慕正同房中几个孩子一起,在先生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书。和阿慕挨坐着的,是年幼的永王,两个孩子不仅看着很亲密友好的样子,而且全身上下,似是都没一点伤。
响亮动听的读书声中,琳琅恐慌伤痛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明白自己是虚惊一场的她,对“阿慕将永王殿下按在地上打”这件事,更是迷惑不解了,怔怔看着穆骁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骁一滞,而后转看向身旁的郭成,挟着帝威,声音沉沉地问道:“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郭成苦着脸躬着身子,好似身上背了个无形的黑锅,“……可能是奴婢看错了,可能……颜小公子和永王殿下,只是在闹着玩而已,是奴婢蠢笨,误以为他们在打斗……”
“是他看错了”,穆骁迅速总结了此事,斥一声郭成道,“以后眼睛擦亮点,莫要无端生事。”
“是。”郭成丧气垂头,苦声应道。
小孩儿“斗殴”之事,就算这么过去了。穆骁原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让顾琳琅过来见他而已,没想到她会误解成这样,心中又是无奈又觉好笑。
好笑之余,心里又有点特别的滋味,悄悄泛起。他的心,长期以来,过于沉静地像潭死水,只有与顾琳琅有关的事,能令之或是怒海滔天,或是轻泛涟漪。只有顾琳琅,有这魔力。
春日阳光,温暖地照晒在南书房外,也像照进了穆骁常年阴暗的心底。他一边缓步走离南书房,一边望着身边的年轻女子,唇际笑意,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越来越深。
……也是他先前做事太吓人了,直接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作势要杀了她,给她留下了过重的心理阴影,叫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的态度转变,尤以为他是变着法子要害她们一家。
……看来,指缝洒洒水的暗示,是不够的,力度要大一些,再接再厉!
穆骁见顾琳琅眼角犹有泪意未干,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帕子,要帮顾琳琅亲手拭净。但,他刚执帕伸手近前,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见顾琳琅像吓了一跳,匆匆后退半步,微垂着头道:“不敢有劳陛下。”
低着头的琳琅,一边自袖中取帕拭泪,一边暗在心中,忐忑地思考着今日之事。在对穆骁今日古怪态度,百思不解的同时,她回想自己不久前,是如何辱骂穆骁为“禽兽”,如何揪他衣襟忤逆犯上,心中又不由漫起恐慌。
……穆骁原就是没事都要找事、蓄意欺辱他人的人,她今天,又确确实实犯上了,依穆骁的性情,还不得趁势追究到底,她与夫君孩子,往后岂能安生?!
琳琅暗暗懊悔自己冲动,着急地咬着唇角,竭力苦思该如何补救时,她身边的穆骁,将她的不安神色,尽看在眼里。
回想不久前的顾琳琅,为她那个傻儿子,是如何声泪俱下,如何伤心欲绝,穆骁心中不由有点发酸。纵对旁人都无情无义,顾琳琅对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倒还是有点真感情。毕竟血浓于水,同他们这些个不相干的外人,是不一样的。
心里头酸酸的穆骁,望了会儿神色不安的顾琳琅,微沉声道:“夫人方才在御殿的举动,虽是一时情急,但也已构成犯上。天子威仪不可侵,夫人既有犯上之举,就当接受惩处。”
琳琅心中一凛,垂眸低声道:“是我一人做下错事,我一人承受所有,与旁人无关。”
穆骁“唔”了一声,“念在夫人也是爱子心切,这惩处,可摊开来慢慢分罚,如此一时罚一点,既不徇私枉法,对夫人的惩处,也不致过重,夫人以为如何?”
琳琅听穆骁的话,明面上似是在为她着想,但想其为人,应是要对她钝刀割肉,以此事为理由,长长久久地折辱她了。
既然躲不过这祸事,能将这次冲动犯上的后果,尽揽在她一人身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琳琅忍耐着道:“任由陛下处置。”
她等着这个喜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皇帝,开始想方设法地折辱她,却听穆骁声音淡淡道:“这今日的第一件惩罚,就劳夫人亲自下厨房,为朕煮一碗面吧。”
琳琅惊讶抬首,见明亮的春阳中,穆骁惯来深邃幽暗的双眸,竟不仅乌黑湛亮,中还隐有笑意横流,“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朕也有些饿了,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他微一顿后,郑重补充强调道:“鸡丝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