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实出门去追,怎奈锁链在身,被仕渊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下人不得在园内闲逛,他只能回“杏林及第”等待。
最后几株杏花被雨打落在地,他瘫坐在石阶上,终于无力支撑,暗自啜泣了起来。
他恐怕此生都与“杏苑及第”无缘了。
丫鬟书琼端着一碗藕粉圆子走来,见君实一人窝在门前,张罗许久的饭菜被晾在桌上,便问:“君实小弟怎么坐在这儿?少爷呢?是知道你要走了?”
君实泪汪汪地点点头:“少爷去大当家那里了。”
书琼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君实眼泪,将他扶起道:“少爷仗义,你若是不想走,他定有办法留住你。你若是想走,他也不会亏待你。行啦,别掉金豆儿了,我伺候你去厨房吃点儿东西,鹅肝鹅架子我给咱留着呢!”
君实本就伤心,听到自己吃点儿东西还要别人伺候,好不容易止住的金豆儿又开始往下掉:“书琼姐心善,君实铭记在心。但我实在是累了,先去歇息了……”
望着君实离去的背影,书琼不由地感慨:多好的少年郎!可惜少爷一朝瞎胡闹,耽误了人一家子。
她转眼见一掌灯的小厮路过,便喊道:“纯哥儿,去帮你君实哥铺床更衣,一会儿赏你个鹅架子啃啃!”
那少年生得精壮,肚子里正好缺油水,一听鹅架子,立刻撂下手中的灯,搓着手朝偏房奔去。
另一头,仕渊的单衣被淋了个透。他撑着家仆递来的伞,在大伯院内候着。
陆伯金正与家人用晚膳,许久后才出门。下人递来布巾,他擦着手道:“帆儿是为君实之事来的吧!”
“大伯你怎地不同我商量一下就将人家给辞了?”仕渊心中急切,话已出口才觉莽撞,赶忙行了个礼补救。
“同你商量?是你雇的他,还是你给他发的月钱?”陆伯金面有愠色,“我每个月六十贯地供着他,不是让他教你怎么顶撞山长、怎么逃学的!”
“今日我二人未去书院,是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解开君实锁链的门路。”
仕渊赶忙解释,随后便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末了,他低头认了个错:“都是侄儿自己荒唐,大伯尽管罚我便是,切莫迁怒于君实。”
“你也知道自己荒唐?”陆伯金厉声道,“大白天不上学跑到季堂铺子里瞎闹,害得这两日全家人为了给你善后而东奔西走。昨日天祺阖家宴,老太君等了你一个时辰不见人影,原来跑去茱萸湾看大戏去了,还跟戏子厮混一夜!
“今日你爹不在,我便替他数落数落你!二十多岁的人了,不立业也不成家,银子倒是没少花,秋赋不见你参加!”
“大伯你怎么还压上韵了……”仕渊嗫嚅道,“大伯若是收回成命将君实留下,侄儿保证好生读书,再也不做荒唐事了!君实比书院里的讲师教得都好,你将他撵走了,上哪里再请个镇江神童啊?”
陆伯金冷笑一声,双手一背:“我大宋才子遍地都是!走了个镇江神童,还有那莆田状元、临川才子!”
仕渊见这招不灵,只得反呛:“陆氏向来讲求‘仁义礼智信’。我一时玩闹让君实陷入这般境地,陆家却反将他辞了,岂不是败坏了我陆氏声誉、让坊间人笑话?”
“侄儿啊,你还是涉世未深,心智不全,所以让你早些读书入仕嘛!”
陆伯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君实如今别说穿衣吃饭,连如厕都需要人伺候!我不仅得给他月钱,还得再雇两三个人来照料他。那就得再多建一间房,每人每月至少搭进去一石米二十贯月钱。
“淮扬一带养着无数难民,临安府周边人满为患,还得赔钱搭人力给他们供粮,当下米价有多贵你可知道?”
仕渊袖中的双拳紧攥,指甲嵌进了手心肉——他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只知道荒唐。不读圣贤书,也不知奔波苦!”陆伯金苦口婆心道,“为了你干的荒唐事埋单,陆家账房每年至少要支出两千贯钱!
“如今往北方的漕运彻底断了,各商行流通慢,你三叔那儿也许久不进帐,还得养活手下兄弟。家里花不起这闲钱!
“不过你放心,君实好歹也姓陆,我已给他一笔安置费,连带镇江的一处老屋地契,好让他将家里人接到城内住。”
“可,可是,有些事它不是钱的事啊!”仕渊至今都未想到这一层,一时急火攻心,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以对。
“况且若真要谈声誉,你觉得是陆家辞了个下人更败坏声誉,还是陆家有人被锁链捆了更败坏声誉?”陆伯金不紧不慢道,“坊间传闻天天有,不过茶余饭后谈资罢了,有几个真正关心的?
“陆家辞个人,待他坐上泊船后,旁人就忘了这事了,回头该买甚么还是会到我们的铺子里买,不耽误。但有人被铁锁一直捆着,还隔三差五在街头巷尾晃荡几下,换做你,你会忘了这事?
“市井之民,他们只信眼前事,谁有闲心去刨根问底探清真相?他们只会觉得我陆家仗着权势,光天化日拿铁锁捆了个可怜人!”
大伯的一席话如有雷霆之威,震得仕渊哑口无言。
原来他每次“放浪形骸”的背后,都有不少人如履薄冰。原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只是夸夸其谈。原来一贯标榜“仁义礼智信”的自家人,其实也是“利”字当头。
无奈之下,他跪在了雨水中,央求道:“三日!让我留君实三日,看那林班主能否找到锁链的破解之法!若不能,便听候大当家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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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实回房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陆园这两年的往事历历在目,本以为熬过今年秋天就可以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却没想到突然间被人弃如敝履。
眼下他只能自己去求林家班那两位戏子。但若依旧不成功该当如何?
他第一念想是从北固山、焦山、金山中的随便一座跃下,一了百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镇江三山皆是佛门清净之地,怎能容下这般业障?
只是回乡之后该如何向家人交待,自己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他盘算了半个夜晚,觉得无非就是找个乡野之地当个教书先生,娶个心善的农妇照顾自己,了此余生。待仕渊平步青云后,能来封书信便甚好。
半寐半醒之间,天渐破晓,是时候起身收拾行囊了。
君实欲找个人搭把手,但想到值夜的家仆们才刚刚睡下,赶早堂的家仆现下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干脆又躺平了。
小憩没多久,忽地房门大开。一个巴掌拍在了他后腰上,惊得他差点儿滚下床。
“上学啦,状元郎!”
仕渊破天荒地梳洗完毕,挎着书袋站在他面前。
君实顿时睡意全无。门外的书琼见他已起身,端来了洗漱用具,随后看笑话似地退回门口张望。
仕渊抄起面巾在洗面汤里沾了两下,往君实脸上糊去。君实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道:“少爷,这不合礼法,使不得!”
“别说话,嘴里有味儿!”
仕渊抄起刷牙子,沾了点牙粉捅进君实嘴里,“怎么不合礼法?于礼,你是我堂叔,辈份比我大,孝敬一下寻常事而已。于法,陆伯金将你辞了,你就不再是陆园的下人,而是我陆仕渊的同窗好友。帮衬一下好友不在话下!”
明知这小少爷又是心血来潮,君实心中却踏实了几分,任由刷牙子在嘴中搅来搅去,含糊不清道:“可是我答应了你大伯今日早膳之后离去……呜噜……地契我都收了……”
“我昨晚去求大伯了。他同意等拜访完林子规后再做定夺,所以现在这地契是不是你的还不一定呢!”
说话间,仕渊往水碗里插了根苇管,又趁着君实漱口时麻利地将方巾束在了他头上。
末了,他将那宝蓝大氅罩在君实身上,打了个死结。
“走,上学去!”
仕渊看了看君实嘴边的牙粉,君实看了看仕渊乌黑的眼圈,二人傻乐了一阵,随后如往常一样往观琼书院走去。
怕是昨晚大伯的一番训话让仕渊有些杯弓蛇影,自出了院门,他总觉得一路上总有人在他二人身后指指点点。一回头,那些窸窸窣窣立马又变回了行色匆匆。
他深知君实面皮薄、心思重,偷瞄了几眼,见君实紧咬牙关满脸羞愤,身披大氅,所到之处仿佛有霜雪凝结。
课业依旧使人昏昏欲睡,仕渊为了将功赎过,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少同窗投来好事的目光并交头接耳,他回头见君实埋首书间,并无异样,便也没多管。
下了学,他让君实在庭院里等候,自己则跑去徐山长的厅房里乖乖认错。
徐山长念其初犯,并没有过多苛责,只罚他抄写《修学门庭》《观琼书院揭示》各三遍。仕渊接了书,毕恭毕敬地听着徐山长重复着为学、修身、处事、接物之要。
眼皮正打架时,房门外远处传来一阵喧嚣,虽听不清详细,但似乎又是那几个泼皮同窗在欺负人。
徐山长充耳不闻,只一心说教,仕渊只得强忍好事之心——听完这遭训诫,顶撞师长和逃学的事就可以翻篇儿了,此刻世事与他无关。
不消片刻,那群喧嚣中蓦地传来了一声怒吼:“尔等下作,休得无礼!”
是君实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放肆的嗤笑传来:“下作?那敢问小郎君,四月孟夏,你裹着个大氅作甚?”
“还能作甚?定是跟他家少爷日日陌上花开、草长莺飞,虚了呗!”
“难怪你家少爷二十多了都没定过亲,原来不喜欢‘点绛唇’,而是喜欢‘□□花’呀!”
同窗们用文邹邹的语气说着淫邪的话,仕渊听到已然青筋暴起。平日里他也没少与同窗嬉戏打闹,却无法忍受他们嚼舌根、欺辱自己身边的人。
徐山长似乎耳力不好,仍是滔滔不绝。
仕渊正打算忍下这口气,一会儿出去再算账,不料门外传来了追逐之声,其间伴着阵阵讥笑:“小郎君,掀开你的大氅看看嘛!”
“哎呦,真的是条锁链!陆秋帆还玩出花儿来了!”
一片哄笑中,隐约能听见君实在挣扎:“放开我!”
此时徐山长也停下了说教,扬声道:“外面何人喧哗?”
仕渊早就坐不住了,一巴掌夺过徐山长手中戒尺:“外面强抢良家男子了!等我去教训教训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