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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秋归风烟录 > 第26章 兰陵一曲琥珀光,暖雾沉浮浸香汤(下)

仕渊枕在浴池边,陷入了沉默。

这段日子以来,他表面看似风风火火,其实心中与君实有着一样的顾虑。

陆氏与林家班素无往来,陆仲玉在朝堂上从不拉帮结派,又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多半不会有人设连环计意图戕害家族。况且林子规虽有心机,但毕竟背后有个贾家,横竖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燕娘虽是江湖中人,却如谪仙一般,成日吸风饮露,不屑与旁人打交道。若真图钱财,何必绕开扬州陆氏来这颓唐地?

“我们两个光杆书生,有什么可图?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真是来帮忙的?人家没准真的暗慕秦大人,才提出要携他同行?”

仕渊小声道,“若是如此,我们这般猜忌,反教燕娘觉得我们不够道义,与我们生疏。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她还在身边,咱们且信她,谨言慎行便是。为避免夜长梦多,明日破晓我们就出发,踏破蒙山也要将那金蟾子揪出来!”

君实点了点头道:“嗯,可能确实是我多虑了,不过提防着点全无坏处,且静观其变吧。”

氤氲的暖雾蒸得人昏昏欲睡。仕渊闭上眼,仿佛听到了沂水河畔的苇草声,不禁想起月光下燕娘青涩的笑容。

“君实?”仕渊唤道,“你可知‘阿敏’和‘额涅’是何意思?”

“没听说过。”君实正闭眼小憩,“何出此问?”

“昨夜燕娘梦中呓语,反反复复总念这两个词。你博学,可知是哪里方言?”仕渊道。

君实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两浙、两淮、荆湖皆无这种说法,恐怕不是方言,而是番话。可惜我并非鸿胪,不知是何语,更不知是何意。”

出于习惯,但凡仕渊提出的问题,君实都格外认真。

他继续道:“燕娘长相不似南蛮或西域人。论年龄,多半不精通西夏语和契丹语,更遑论说梦话。她曾说自己师承全真教清净派,全真教兴起于终南山,兴盛于齐鲁,绝大多数信徒都在中都至汴梁一带。所以,她梦中呓语无外乎蒙语、女直语、甚至高丽语。具体哪种,与其问我,不如问问纯哥儿这个‘北方侉子’。”

“这三种话其实我都没怎么听过……”纯哥儿挠头道,“不过讲那些弯弯绕绕的作甚?要我猜,大姐铁定是女直人!”

他猛地一拍池沿,一副要下注的样子,“我先前没留神,直到昨晚大姐往那木板上一躺——俺娘嘞,好漂亮的扁脑勺!定是睡书册长大的,比我这睡面袋的强多了!不是汉人的话,那就只能是女直人嘛!”

君实对此北方习俗闻所未闻。仕渊摸了摸自己浑圆的后脑,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她总是将发髻盘得又低又松,我当又是什么勾栏的新花样!先前我还奇怪,这路岐人见多识广,唱戏的也略有文采,但君实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燕娘那日带她食车螯,她却连欧阳修都不知。现如今总算说得通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汉人呐!”

纯哥儿一愣,茫然地望向君实:“欧阳修是谁?”

“这人可有意思了。”君实微微一笑,并无微辞,“我们出去找个没人的角落,你帮我干干身子,我与你细细道来。”

纯哥儿跳出浴池,拿起大氅掩护君实出了澡堂。

仕渊无意听君实抖书袋,继续泡在热汤中。身子骨是舒适了,脑子却停不下来。

女直人?

即女真人。为避讳辽兴宗同成吉思汗,天下人改称“女真”为“女直”。

他外公一生致力于抗金,他自己虽从未与女直人打过交道,但自小的耳濡目染,足以使他心生忌惮。平日里大伙提到女直人,也总是绕不开国仇家恨。

话本传奇大多将他们塑造成豺狼虎豹,上一刻还所向披靡,下一刻便被英雄豪杰打得鸟兽散。长相要么凶神恶煞,要么獐头鼠目。

勾栏瓦肆他没少去,怎料如今碰上个货真价实的,还结伴成行了,而他这二十多天来竟毫无觉察。

燕娘也是氍毹上的人。只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每每碰到这种戏码、听到充满敌视甚至歧视的恶言,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为何离开家乡和族人?背后有什么故事,又为何去那林家班?

“你究竟是谁……”

仕渊低声呢喃,深吸一口气沉入了水中。

恐怕“燕娘”也不是你真名吧。

此事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毕竟两军交兵之际,尚书之子与外族人在敌国游荡这事若捅出去,流放之事尚且不论,怕是秦桧和王氏的诨像旁还要多个他爹。

思至此处,他蓦地周身觳觫——不好,此事还有林子规知晓!

他猛然从水中坐起,但把柄已然落入他人之手,再怎么担忧也于事无补了。

此时换衣间传来一阵喧哗,其中夹杂着侍者的阿谀奉承。

门帘被掀开,进来了两个魁梧的汉子。

仕渊尚未看清来者何人,就见身边老头儿急急忙忙夹着小孩跑了,松骨的胖子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跃起,冲那二人点头哈腰后也告辞了。

浴室中陆陆续续又离开几人,连那半死不活的醉汉都不知何时消失了。仕渊不明就里,身子埋在水中谨慎地打量来者,青丝四散在水中。

这二人皮肤黝黑还泛着铜光,胸前纹有立于山巅的猛禽,虽不见行头,但明显是习武之人。

领头的三十郎当岁,人高腿长,虎背狼腰。长发棕黑蜷曲披于背后,肩膀垂着两根发辫,双耳钳有金环,面容英气中裹挟着肃杀气。

另一人略矮但壮硕如山,小眼睛肉鼻子一副凶相,胸前布满护心毛,唯独头顶泛油光。

那秃头见了仕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领头的拦下。二人方一坐进浴池中,便叽里咕噜地大声聊了起来。

仕渊一句也没听懂,只隐约听见“兰陵王”三个字被重复,约莫是在谈论这“长恭浴亭”名字的来源。

领头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水中,听得认真,眼神桀骜却疏离,末了还玩味地瞥了仕渊几眼,看得他心里发毛。

鉴于纯哥儿先前所说,他特地看了几眼那秃子的后脑——果然是个刀削斧劈的大扁头!

这二人讲得应是女直话!仕渊心道,正好趁此机会验证下燕娘梦中说得是哪种番话,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骂人的词。

于是乎,他小声问道:“二位可知‘阿敏’、‘额涅’是何意思?”

“嗯?”

那二位聊得正欢,根本没料到面前的白面小生会主动搭话,故而没有听清。

以为自己学得不像,仕渊又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阿敏!额涅!”

二人这回听到了,却怔在了那里。

他们面面相觑,一脸不可置信,叽里咕噜地互相问着什么,舌头一弹一弹地。

看来他们也不懂这几字是何意,这鸡同鸭讲的场面可太尴尬了!

仕渊礼貌地冲二人微笑,又行了个礼,出水的一刹那抄起澡巾冲进换衣间,飞快地穿好衣衫。

询问了侍者后,才在杂物间找到君实与纯哥儿。

“你怎么惊慌失措的啊?”君实与纯哥儿蹲在一个小炭盆旁,锁链下的里衣已干得七七八八。

“无甚,无甚!”仕渊干笑道,“我们走吧!纯哥儿,去取行囊。”

澡堂外,先前的几位宾客齐聚在廊庑下恭候,这阵仗将仕渊吓得不轻。

带小孩的老头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听你们口音,是南人?里面那两位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啊。”仕渊不知老头何出此言,“那两位是什么人啊?怎地他们一来你们都跑了?”

“你没看到他们胸前纹着啥吗!”一旁的醉汉慑道,“那是海东青,他们是女直人!”

“海东青?”君实不知方才浴堂内发生了何事,这个字眼略有耳闻,却未亲眼见过。

“还不是普通的女直人,是摩云崮的亡国鬼军!”

醉汉耸人听闻道,“他们被三峰山的冰雪掩埋,怨气丛生,化为鬼军为祸四方,连官府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确实有这么个传言,不过我年轻时可不是这么传的!你们怕是初来此地,不知情况。”

老头接过醉汉的话头解释道,“当年三峰山一战后,完颜旧部中有两个女直将士不愿相信大金命数已绝,带着部下逃窜到了这一带。他们在胸前刺上海东青,立誓要再夺天下,但终究不成气候,便占山为王,逐渐沦为匪盗。鲁西鲁南一带匪患历来严重,其中最不能惹的,当属摩云崮,正是那两兄弟的地盘。而刚才进去的那大高个儿……就是那个弟弟,摩云崮的二当家——塔思哈!”

“天杀的臭鞑子!”先前松骨的胖行商骂道,“以后出行必须得看看黄历!我大老远从平江府过来买酒卖茶,怎地今日又碰上这阎王爷了!”

“你为琥珀光来,没准儿人家也是为琥珀光来的呢!”仕渊调侃道,“横竖也没将你怎么着……”

“那是因为我缴了十年的轧路钱!还因为我带了三个镖师进澡堂,都是尖挂子!”

胖行商指了指身边三人,气道,“每年我还送银子和最顶级的茶叶去打点他们,这才敢大摇大摆地做生意!小兄弟你是不知道,这帮人下手极黑,根本不管道上的规矩!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僧是道,只要是宋人,一律不放过!”

他带着些许哭腔继续道:“最惨的就是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但凡你露点儿富,完喽!他们会拿麻袋套上你,将你绑到个小黑屋,逼着你写家书。需二十日内缴纳十年的轧路钱,逾期一日砍一根手指,过了三十日还不缴钱,就直接杀了喂鹰犬!唉,可惜我被绑那年,梅雨天来得早,家里送赎银的车子陷了……”

说罢,他亮起左手,小指根部戴了个木头套子,可见所说之事不假。

“如此猖狂,朝廷就从未出兵缴匪吗?”君实问道。

“朝廷?”那老头嗔道,“我们还有朝廷吗?倒退个几十年,朝廷或许还会出面,如今出了事儿跟谁去喊冤?蒙廷下派的达鲁花赤?还是益都李氏?

“十几年前这帮匪寇连本地人都会祸害,官府花了好大的力气,也只是将他们赶到了摩云崮一带。又隔了数年,益都府携三州官民束薪,我家也交了剿匪钱。谁知官兵绕着蒙山转了好几圈,根本没找到他们老巢,又回来了!

“好在这帮人多少收敛了些,只抢境外客商。但境外客商接连出事,我们本地的生意也不好做。就在几个月前,北方各地有百余名儒生联合上书,要求蒙廷再度剿匪。益都府达鲁花赤应承了下来,也征了民众的束薪钱,却迟迟没有动作!”

“你看,这匪首不还美滋滋地下山吃酒洗澡呢嘛!”胖行商指着身后小声咒骂。

“但离奇的是,就在几个月前,那百来号联名上书的儒生陆陆续续被抓了,随后集体消失!”

醉汉神神叨叨地插言,“坊间传言他们被蒙人抓去战场当活靶子了,还有说他们被坑埋了当牧草肥料。可谁知半个月前,他们自己又回来了!”

“确有其事,但还有十二名带头的儒生没回来!”老头接道,“我家对门就是回来的书生之一!大伙儿问他剩下十二个去了哪,他不知道。问去了何方怎么回来的,也一概不说!不仅他,与他一同回来的其余书生也不肯告知!”

仕渊哑然,没想到自己洗个澡而已,竟洗出这么多扑朔迷离的故事来。

此时纯哥儿取了行囊,左等右等不见人,便找了过来,叮嘱二人投宿需尽早。

老头见状,赶忙道:“我们就不多叨扰了,本来只是担心公子安危,谁知说着说着就打不住了!”

“怎么会!”仕渊冲几个热心人行了礼,“我们初来乍到,还得多谢各位前辈提醒呢!”

“总之多加小心,最好别在此地停留太久。切莫露财,离那塔思哈远一些,可别跟我当年那么傻!”胖行商关切道,“你们出远门怎么不带几个镖师?”

“有的有的!”仕渊回道,“我们有一江湖高人随行。”

“那小兄弟就多多保重了!”

众人嘱咐了几句后一一散去。

一入庭院,便见燕娘坐在紫藤架下一隅,似是等候已久。

她静静地看着一旁几个姑娘闲聊打趣,除了稍显孤单外,与她们并无二致,眉眼间亦是春光明媚。

见三人走近,她拿起身后藏着的释冰剑朝他们跑来,乖巧得像是被喊回家吃饭的小姑娘。

“你不会沐浴时还带着这剑吧?”仕渊打趣道。

“怎么?”燕娘不解地皱了皱眉,“不行?”

“无妨。”仕渊咧嘴一笑,“江湖高人自是随心所欲,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论会一门外语的重要性》《十万个为什么之山东人为何钟爱扁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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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兰陵一曲琥珀光,暖雾沉浮浸香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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