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晕船,次日果然都好了,几人商量后,便不再耽搁,尽量白日多赶路,能在驿馆歇下自然最好,若来不及,由春柳安排,彼此安心。
如此匆匆半月,才至晋州州府同城所在。
晋州刺史卫居闲早先得了张存中的书信,又有皇帝明旨,他自己也不是个摆架子的人,待得了一行人已在驿馆落脚后,着人送上请帖。卫居闲在同城荟贤楼设宴,为几位女官接风。
帖子是送给了禇良的,她拆开一看,回眸望见穆阳正在里屋收拾行囊,想了想道:“如此,明晚便叨扰卫刺史了。”
待合上门,禇良几步走过去,道:“我来收拾。”
“铺个被褥而已,我有手更有脚。”穆阳是这么说,但还是丢下了,拿过请帖看了,笑道:“这个卫刺史真有意思。”
“为何这般说?”禇良私下里既不唤她殿下了,也少说姐姐,便是如此简单,穆阳却很喜欢。她道:“一州刺史,掌一州民务赋税等等,一品的大吏。咱们四个女官,以你品级最高,也不过六品。他若只是示好,着门客宴请已足够了。”
“难道另有所图?”禇良思虑之后,轻声问着。
同城毕竟是州府所在,驿馆也宽敞,两张床分在两边,中间却连着,上面摆了四方矮几,油灯、笔墨等赫然在上。外间虽小,也有会客的余处。说话的功夫,床铺都铺好了,香炉也安稳放妥。
“见了就知道了。”穆阳在床边坐下身,道:“你怎么办?”
“我?我怎么了?”禇良回身,目露疑惑。
“设宴宴饮,自要饮酒。你一杯就醉了,可怎么办?”穆阳轻叹,而禇良的脸也在这句话后渐渐烧红,眉头紧蹙,犹豫道:“我……我撑到结束再醉倒。”
穆阳怔了怔,继而捂着嘴轻笑,道:“好啦,别想了,明日再随机应变。方才说了有热水,你先去沐浴吧,走了这么长的路,得好好洗个澡。”
“我不着急。”禇良环顾这间小小的房子,想着再整理一下,哪知穆阳却笑:“你先去,等一会儿我去找你,你洗好了,在外头给我守着。”
禇良恍然,不再说什么,在行囊中取了换洗的,穆阳另拿给她一双新的短靴,道:“我等半个时辰去,你别着急。”
然而半个时辰后,待穆阳过去,禇良正与嚣玉怀、赛关索两人在院子里晒头发。赛关索瞧见她,笑道:“李女官,热水管够,我们都洗好了,入了夜可要一起出去走走?”
穆阳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禇良插嘴道:“李女官是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还是出门走走?明日刺史设宴,咱们都得去的。”
嚣玉怀道:“我和三姐回去歇一歇,你们晚上要去的话,届时门口碰面便是了。”
驿馆将她们仍安置在一处院落里,却不再挨着,分在了南北,余下的房间是近来被借去存粮了,塞的满满当当。
四人别过,禇良明显松口气,道:“我来的时候她们正在沐浴,洗了一半了,实在推不过。”
和女子一起洗澡不是什么古怪的事,禇良却禁不住解释着,但见穆阳目露疑虑,她又道:“里面是有个砌出的大池子,却没放水。各有各的浴桶。”
穆阳见她一着急满脸的汗,只点着头,道:“那……你等等我?”
“好。”禇良领着她进来,道:“这个我方才用的,刷了三遍,很干净。”
墙壁上有管子连着热水,禇良有些忐忑,然而穆阳已经将手中要换洗的寻地搁下,抬手解开了发簪。
热水渐渐装满,禇良正要走,穆阳拍她的肩头,道:“坐下。”
腿脚不听使唤,待坐在一旁,穆阳用梳子拢她的发,很快挽好发髻,见她呆呆的,便用自己的银簪给她别好了,才低声道:“你在外面等我,别叫外人进来。”
“好。”禇良抬头看她,道:“我就守在门外。”
她果然搬过条凳,就坐在门口。发丝似乎还留着穆阳掌心的温暖,顺着爬上来,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水声轻而柔软,沉静了好一会儿,复又起,点点滴滴的,让心跳也禁不住跟随。
少年心事如浮云,上青天、下九湍。少年遐思如清溪,化积雪、滋贫土。那颗种子破土而出,就从心口慢慢长上来。
她烧的满面通红,又慢慢平息下来。心生欲念并非羞耻的事,禇良很清楚。任由欲念成沟壑深陷其中,才是一份亵渎。她对穆阳从感激,到羡慕,和慢慢的钦佩,再生出情与念。然那一份心,永远都是澄明、经得住考验的。
午后的阳光耀眼,偶尔听得见人声,亦有马厩里的吵闹。这些动静只是拂过了耳畔,禇良将心思放在了河务上。
来到这里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宣召姜悠杰,也只当例行公务。然以姜悠杰能将京都工部十载的账目抹平的本事,在这晋州同城,禇良不认为会在文书上查出什么。河务事务杂且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有脏污,定是藏进了尘埃中。
而那最外头的一粒,或许要沿着河务所设的衙门一处一处摸过去。这些衙门在黄河中下游设置至今,晋州所占足足六成。若是有晋州刺史府的暗中支持,可谓绝大助力。
一想起事,时间便飞快。直到穆阳在内拍着门,禇良才回过神,道:“殿下怎么了?”
她一时忘了称呼,穆阳轻手拉开门,低声道:“我洗好了,你想什么?怎么又叫错了?”
禇良挪开了条凳,嗅到一抹淡淡的檀香,低着头不敢乱看,道:“我在想明日宴饮,怎生说服卫刺史愿意帮衬我们,一时想出了神。”
“今日不准想这些了。”穆阳已然穿好衣裳,只是用毛巾擦着长发,就这样走进院子里,眯着眼瞧了瞧日头。
禇良便把条凳搬过来,和她并肩坐在院子里。
“等会儿回去了,先睡一会儿,醒了后再看。我想溜出去,听说同城有很多好吃的,火烧什么,还没吃过。”穆阳用肩膀撞她,似乎能不能出去,要禇良一起参详。
“那是要和三姐四姐一起么?”禇良不解风情,想着不久前的话,道:“一起也不错。”
穆阳心底骂她呆,口中却道:“我一觉醒来,谁知道什么时辰了,难道让她俩白白等着?”
禇良再迟钝,也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只郑重点着头,道:“听你的。”
二人回到房中,小厅上摆着驿馆送来的点心和粗茶,便吃了些填了肚子。穆阳打了个哈欠,先回房躺下。
禇良取出香炉来,点了一只檀香,关好了门,也在自己那边躺下。她不困顿,只是躺着养神,不知不觉日头下去,天色也晚了。
她听着穆阳舒缓的呼吸,又觉得这样真好,出门做什么呢?共处一室,暂无外物扰心忧,即便没说一句话,心神皆安。
檀香早已燃尽,香味却悠远。她仍记得初遇之际,穆阳身上就有这极淡的香。她在一片慌乱与绝望中,记住了这抹幽香。
阿婆没能救回来,她却庆幸,因为穆阳,阿婆能走得安稳、体面,也能得一副薄棺落葬。
即便没有女科,两人此生不复相见,在漫长的生命中,禇良想,自己总会在某一日,从感激到思念,酿出别样的爱慕来。
“什么时辰了?”被爱慕的人皱着眼皮,说起话来软酥酥的。
“黄昏了。”禇良坐起身,很快趿着鞋,吹着火折子点了灯,往穆阳那边靠了靠,道:“咱们收拾收拾,趁着夜色出门?”
穆阳都想赖着不起了,一听这话,便有了力气,直直坐起来,道:“对!”
两人都换了衣裳,禇良怕夜中寒凉,寻了件薄斗篷给她披着,拿好钱袋,一起走驿馆的侧门出来。
同州身处山中,果然是冷的。两人顺着人流,走向热闹的市中。入了夜,也是格外喧嚣。
禇良少年老成,却被穆阳拉着手腕,不得不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了起来。穆阳停在一处面具摊上,随手拿起两只,分别在彼此的脸上比划着。
“这样一来,怎么都不会被认出了。”穆阳见大小合适,便将威严的关公罩了过去。
禇良拿手扶着,也弯下了腰,待穆阳给她的耳后扣好,自然而然取出钱袋付钱。转过身来,穆阳也戴上了她自己的,却是倒束双眉的吕布。她心中莞尔,跟上穆阳的脚步,道:“你怎么选了这两个?”
“随手抓的,你瞧那边。”穆阳昂了下巴指示方向,禇良顺着望去,瞧到赛关索、嚣玉怀二人正并肩坐在一处高台下,脑袋凑一处说得正高兴,而高台上又是踩高跷又是喷着火,正演热闹的杂戏。
“我可不想在这片被认出啦。”穆阳哼着,道:“但这一圈最有意思,得逛足了再走。”
禇良便笑,许是戴着面具了,她也放开些许,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考虑周到。”
穆阳悄悄红了脸,但很快被旁的热闹吸引,拨开人群去凑。
禇良便仗着面具藏住了表情,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在意,跟在她身后,乖乖付账,陪着笑陪着闹。
果然东西没少买,吆喝没少喊,待禇良都要拿不住了,穆阳也真饿到受不了,才拉着她走出了拥挤的人流,往僻静的地方去。
三姐四姐一对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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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回